今年5月,医院来电话说,母亲已瘫痪在床,晕过去好几次,随时会走。
我去接母亲的时候,医院安排在重症病人呆的病房,医院医疗条件差,没有护工,母亲下体裸露着,只能旁边的人搭把手伺候屎尿。我感觉我的下体也被裸露在大庭广众下。
“好歹我是个女的,我也知道羞啊!”母亲偷偷对我说。“早就该接出去,太不孝!”一个男病人也厌恶地嘀咕道。
此时,母亲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可以扎针,脸部和针扎的淤青一个颜色,常年张着的嘴巴,如同腐烂的深渊,她已经不像人类。
母亲今年54岁,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从我出生起,母亲就病了,她具体什么时候犯病没人知道,那时没有精神病的观念,母亲会一直听见各种声音,但是没有人相信,父亲常找村里的阴阳先生给家里做法,却不顶用。年,常常犯病的母亲干脆离家出走,开启了她流浪的人生。隔了两年,母亲仿佛从人间蒸发,父亲和继母生活在一起。
母亲没有任何身份,她仅用双脚,走遍甘肃、*、宁夏、内蒙古、陕西、山西等大半个中国。我在县城读高中时,母亲正是来去无影踪的时候,她可能随时出现,也可能随时消失。
一个春天,她出现了,从学校把我牵出去。我跟着她一路小跑,最后她带我到一个荒芜人烟的河滩,那里有条河,流着整个县城下水道的肮脏,却长着一些异常清翠的草木。
“妈,那么多地方,你干嘛带我来这么脏的?”
“其他地方都是人,太吵了,我跟你说两句话就走。”
我和母亲坐在河滩边,我瞅着那些异常美丽的花草,远望着缥缈的人间,听着母亲讲神神**。在这个干旱的西北小城,除了在坟墓,我从未见过那么茂盛的花草。这个春天的阳光太漂亮了,我第一次以专注的神情,观看细微诡异的世界。
这是母亲给我带来的,我感觉她心里有那么明亮的东西,只是被人间的臭水河隔着,连我,她的女儿也被隔在岸边。母亲说完她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年,母亲又忽然来了,父亲和继母领着母亲来到我的房间。她瘦得只剩一张皮,脸皴黑,只有两只眼睛亮着白光。她急急忙忙和我说:“我现在是神仙,能看到如来佛、耶稣、观音菩萨、毛主席。毛主席叫我打电话,把那些害我的人告到中央。你拿一支笔记下来号码,我叫别人帮我打,没人愿意帮忙。”
母亲眼睛盯着墙壁,把号码说出来,我数了数,是十五位。我拿我的手机拨出去,叫母亲说。手机传出空号的语音。
“那毛主席也骗我着呢……”母亲说完,背起一大包捡的东西就走。我拿起一点吃的喝的,翻出我所有的零钱追出去。母亲走得异常快,我小跑着才追上。
“妈,你就不能等一下吗?”夏天那么干燥,她的嘴唇裂着口子。
“我给你说了,我今天晚上要走到县城!”
“我这有钱,给你买车票。”我把身上仅有的两百多块钱,塞到她手里。
“我不要,你又没挣钱,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再说,都是你爸的钱。”推来推去,母亲只要了一百多。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荫对我说:“要不在这里坐一下,我想睡一觉,乏了。”
我们在一块大岩石上坐下来,母亲打开她的包袱,里面都是她捡的衣服和碎布,衣服是湿的。“昨天洗了没晒干,趁这个时候晒一晒。”
我们把衣服搭在岩石和树枝上,母亲拿出干的衣服垫着,瞬间睡着了。正是中午,乡村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树荫里连风都没有,我守着婴儿般脆弱的母亲。她小小地蜷缩着,那么瘦那么黑。对于她的苦难,我一点解救的办法都没有,只能守她一会儿,给她翻翻晾着的衣服。
醒来后,她包起衣物就要走。我一把抱住她,感觉到她一顿,不说话了。很快,她安慰似的,拍一下我的背说:“不要哭!”然后她背着包袱,飞也似的,消失在白杨树夹道的转弯处,不见了。
和母亲的联系,就这样断断续续。年3月,我正在准备大学毕业论文,忽然警察告诉我母亲车祸的消息。这些年,我一直努力读书,想等自己有能力了带母亲治病,没想到她等不及了。
母亲在银川的高速路上被车撞了,负主要责任。几万的医药费,让身无分文的我开始到处借钱,结果亲戚都变成仇人,只有几个我大学认识的朋友和老师帮了忙。我也祈求老师们让我提前答辩,迅速结束了大学生活。
我跑了好多趟路给母亲补办身份证,当一切处理完,我们回到老家,我和父亲的关系也恶化了,他认为我不应该插手,就让*府去解决。但母亲腿骨折那么重,我不能扔下她不管,于是在县城偏僻的地方租了间房子照顾她。
在母亲养伤期间,我问她一些小时候的事,以找到她的病因。母亲一直罗列着她少有的愉快场景,忽然有一天,她悄悄和我说,她在7岁的时候被继父侵犯了。一直到现在,她小便失禁。母亲说:“这是我唯一的秘密。”
图母亲骨折时住的地方
等在北京找到图书编辑的工作,医院接到北京。工作地点在北二环,工资元出头。我选择住在北五环外回南路一家自建的公寓里,房租每月元。
虽然交通不便,每天路上通勤要花去三个多小时,但这地方人少,我可以整租十几平米的单间。每天上班前,我把房子锁了,把母亲和她的世界全关进小屋里。母亲不喜欢见人,也从没嚷着要出门,她好长时间都不知道我把门锁着。
母亲记忆力好,为说服她好好吃药,我用尽所有谎言,后面说话还要注意圆谎,为此我写日记记录。很多时候,母亲在仰头大骂,我心烦意乱地做饭、打扫、看书,尽量避免说话,我太害怕成为她的仇人。
慢慢的,母亲不好好吃药,生命的鲜活回到她身上,她不再反应缓慢,越来越密集的咒骂在空气中震荡,我像一面被不停敲打的鼓。母亲幻听中的世界,越来越真实地发生在周围。
“你听,那个嫖客骂我是骗子,旁边的婊子在帮他。她笑得开心死了。楼下的人听了这个男人的话,信了,也一同骂我是骗子。没人相信我了。”
“我相信你,也许人家不是在骂你。这里没有人见过你,他们根本不知道这里住着你……”我试图小心翼翼引导她。
“你不帮我骂!就知道大声跟我喊,骂你妈……”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什么也不敢说。母亲骂累了,睡去了。醒来后,她或许忙着应付骂她的人,我感觉我们的敌意淡化了。
“妈,你看阳光多好,出去转转吧!”我对已经有些臃肿的母亲说,她发胖得太快了。给母亲戴好帽子,穿好冬衣,我领着她像准备打仗一样出发了。这是母亲来北京第一次出门。
我们走进还未建成的公园,还带着野性的树木,将太阳光像波浪一样迷离地呈现,让人一下子得到快意。
我也看到了母亲的快意,她慢慢地走着,也许正在回忆曾经行走的酣畅。她说过,骨折后,腿不再像以前那么有力量。北京的楼太密了,这也使她害怕。
我和母亲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几乎看不到人影,世界显得安静、宽大。我们坐在风里,慢慢感觉到自身的消失,乌鸦、麻雀们的声音异常宏大。
许多租客投诉了,房东终于不愿意收留我们。
我开始一日一日地找房子,北京那么大,哪里能找到没有人的地方?终于,我在广告栏上看到一辆房车出租,我很快去看了房。它在北五环外一个破败的园子里,园子深处藏着一栋栋独立的房子,一个月房租一千。房子前还有院子,可以种花种菜。
这里基本上是偶尔度假的人,才会住一段时间,我感觉它是为我定制的。没有人的地方,才是属于我们的。
通勤的路更长了,每晚我从繁华的北京二环一直北上,在路灯和车灯的转弯处,一下子进入猝不及防的黑暗、一条由葡萄架搭满的通道。
图葡萄架长廊
穿过葡萄架,我来到母亲睡着的窗口,轻轻地呼唤“妈,妈”,然后便听见“咚咚”的声音,像熊一样的脚步声,由卧室来到门口。母亲不开灯,她的两只眼睛就是灯。
我走进屋,打开灯,天气一天天暖和,母亲只穿着内裤,赤裸着身体。我拥抱她,吻她年老而幼稚的额头。她笑着,迫不及待与我对话:“我一个人心急,你来了就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高兴。”
她从厨房端来凉拌苦苦菜,是她白天从园子里摘的。她还在门前种上了几棵*瓜,*瓜很快爬上了小露台的木栏杆。
“今天老家的那个婊子不停骂我,我真想去杀她……我附体的毛*神今天说,你要结婚的对象在南方……”母亲照例无边无际地说着。
周末的时候,我们钻进树林里,母亲摘野菜,我躺着看书。我总是对着蓝天祈祷,母亲的病不要再恶化下去,我愿意永远陪着母亲走下去,愿意一生不婚不育,把她当做我的孩子。
图租的房车
可母亲的药断断续续吃完了,病情不可遏制地恶化。医院看医生。医生随意检查了下,就开了药。我了解到在这住院的话,押金五万,每月得交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