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
文/云在
“爷——(方言音,念四声并拖长,意为父亲,爹)爷——”
夜里醒来,病房里很安静,床头的氧气瓶咕咕咕地响,口上的氧气罩呲呲呲不断输送着氧气。刚输完液体不久,我感觉又想小便,摘掉氧气罩,喊了喊父亲。
“爷——爷——”
病床边狭窄过道上那张又小又窄的活动小床上没有响动,我又喊了两声。
“嗯——”
惊醒后的父亲咕哝了一声,小床金属架子一阵摇晃又发出声响,他一骨碌翻起来坐在床边。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望见他黑暗中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雕塑。
“爷——我想要解手。”
父亲起身,绕过床尾,走到床头柜旁开了床头灯弯腰取出便盆,揭开被子将便盆支放到我的床上,放下被子,他静静立着。
借着微亮的灯光,我看到父亲叠着深深疲累的脸,一沟一壑都堆得满满的。
“好了——”
父亲一手抬起被子,一手拿了便盆,再开门出去。
“快睡吧——”
他倒了便盆回来又安静地坐在小床边。
“坐一会——”
父亲苍老的声音仿佛秋风里飘着的*叶。
父亲默默地坐了一会,小床又摇晃了一会,病房又安静下来。
黑暗里,我睁着眼睛。住院这么久,父亲每天的日子不知道怎么熬过来。吃不好,也睡不好。还好,我从重症监护室转了出来,在急救室也只住了两天两夜。这次住院,我再次深刻地意识到,父亲已经老了。
“大爹,你几岁了?”
那天我由急救室转入普通病房,靠窗边那一床的大姐问父亲。
“快七十了!我是54年的。”
父亲用纸巾擦了擦便盆,掀开被子一角将便盆支放到我的床上。
“可怜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得服侍儿女!”
大姐的话刚出口,泪水即刻盈满我的眼眶,我吸了吸鼻翼,眨了眨眼睛,将快要滚出来的眼泪忍了回去。
“没办法啊,孩子生这种病,她妈妈又去得早,家里又没有合适的人——”
父亲回答。
后来父亲和大姐说什么我没有听进去。
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真是浮生若梦啊,不知不觉,父亲就到了古稀之年。这光阴真的太快了,快得让人吃惊。不知什么时候,跟父亲说话要大声地说,甚至要重复几遍。他的眼睛也蒙了一层浑浊的东西,看什么广告呀说明呀,要拿了远远的,往后拉着身子左看右看,要么就说啥也看不清得戴上老花眼镜。父亲头上的黑发也全被灰白浸染,两腮和下巴过几天又冒出白色的胡茬,那白,在我眼里透着冷冷的光。以往不注意,近几年才发现,父亲矫健的步履也不再矫健了,他走路不由自主地拖着走。用他的话说,腰也不得力了。家里有一个旧矮柜,洗衣服的时候父亲就将它搬出来,把大盆放到矮柜上,半弯着身子搓洗衣服。因为12年做了腰椎手术,父亲特别容易疲劳。稍微多动动,就满身是汗,满脸疲惫。
还记得,小时候和父亲上山砍柴。满满的一手推车柴,父亲一肩扛着车把用身子紧紧抵着车身,车后拖着一根又长又粗用来压车的原木。一个接一个陡峭的草坡,妹妹我们俩紧紧缀在车尾两侧惊叫不已,父亲却平静如水,稳如平地。我上初中那会,父亲和村里的乡邻到学校浇筑。下课经过建筑场地,我见父亲用他有力的两只大手一次又次端起满满一大粪箕的碎石,一次又次提起拌好的水泥砂灰,他又快又利落。后来我生病了,一次又一次地摔倒,都是父亲那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拉起来。他的大手洗衣服更是有力,大大的一件棉衣,双手无力的我对它无可奈何,在父亲手里却像一个小小的玩具。零四年父亲陪我到外地就医,回来的路上山体滑坡,父亲将行李送到前面放好又折回去背我。他背着我,跳过沟坎,爬过山坡,粗气都不会喘一口。逢秋收,父亲双脚用力地踩踏打谷机的踏板,一袋又一袋的谷子经由父亲的肩膀扛到家里——在我们的印象中,父亲是巍峨不倒的大山,父亲是神力无比的大力士。谁知,岁月不饶人。父亲,他真的老了。“打什么菜?”
每次打饭父亲都要问我。
“你自己看吧,你的喜欢吃什么就打什么,不过,也要打有营养的,我的清淡一点就好。”
每次我都这样回答。
“给你打白菜煮肉末?”
“昨天吃过了,换一个口味吧。”
“茴香煮肉圆子?其它的,也没什么合适的了。”
“随便吧。都可以。”
父亲打饭回来,摇了床,用劲拖起我,坐到床边准备喂我吃饭。(因为我正输液,另外双手也没一点气力。)
“啊吆喂(方言,哎呦的意思)——”
父亲抬着饭盒重重地坐到凳子上,然后舀了一勺饭喂我。
“啊吆喂——”
父亲抬着饭盒吃力地站起来,又舀了一勺饭喂我。
“啊吆喂——啊吆喂——”
这老人的专属口语,不知不觉从父亲的口中频频而出。细细想想,细细数数,母亲去世将近三十年了,我生病也二十多年了。一个家庭的担子,一日一日压在父亲肩上,他怎会不老?加上我这望不见底看不到头的病,一日一日耗着他的精力,他又怎会不老?
“啊吆喂——”
父亲抬脸盆到我的房里,搬制氧机到我的房里,将我从床上抱起,都会情不自禁地这样喊一声。
“啊吆喂——”
洗了衣服,抬了半袋米,砍回一根瓜桩(瓜桩,砍回来带枝子的树,插到瓜苗边,让藤蔓爬上去),父亲都会情不自禁地这样叹一声。
听到父亲这熟悉的感叹,看到他蹒跚笨拙的样子,心里总会被揪一下。不过,还好,因祸得福吧。想想,这么多年来,是对不住父亲,但至少,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身体好的时候,还能为他做一口热饭。像朋友聪说的,我们身边很多人都到外地工作了,留父母在家孤苦伶仃的,我和父亲相依为命,这也是一种幸福。
是的,父亲老了。幸好,在他老去的岁月,我能陪在他身旁。
只希望,光阴的步履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云在的云谢谢你的赞赏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