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爷爷奶奶透亮亮一沓一沓粉皮,爷爷只消看一眼,就晓得哪份好、哪份掺了别的东西。有一天爷爷再也骑不动三轮车去赶集,家里的粉皮就在那时断了,常常要等我回来,才能骑车去十里外的市集上带回来。不过,村附近五天赶一次集,我也不一定能碰到。况且没了爷爷坐阵,我看不出粉皮好与坏,也不敢买了。这回,粉皮商贩卖到了爷爷家门口,我一路跑回家,拉起爷爷就往街上走。本来只要他做个质量鉴定,问他粉皮好不好,他却不回,扭过头就跟小贩讨起价来。“前几天,街上五块钱一斤我都没买”。小贩说了,少了五块二不卖。爷爷一听,拽起我的手,转身就走。我着急了,一斤贵两毛,十斤也不过才贵两块钱,不差这一点。刚要开口,却见他先望着我这边,眨了眨眼睛。我们一转身,小贩果然着急了,“五块一”,他在身后喊起来。爷爷停住脚步,转过身,继续还价:“五块。”小贩没了动静。我挣脱了爷爷的手,跑回去,装着继续看粉皮的样子,悄声对小贩说,“你喊五块,我给你五块一”。十斤粉皮,厚厚一沓,捆好了,放在爷爷的轮椅车上,推着一起回家去了。回去的路上,爷爷很得意,一直咧着嘴巴冲我笑。买炭的事却没这么顺利。送炭的到了,爷爷死活不让他进门:“不是还有两筐吗?烧完了再买。”之前过冬买炭的都是小叔,年小叔炒股票把毕生积蓄赔了进去,还欠了很多外债,实在顾不上这边,爷爷也从未对其它子女开过口。我知道,就是因为只剩下两筐炭了,他才一块都不舍得烧,只有把炭堆得小山一样,永远烧不完,他才舍得一块块往火炉里丢。爷爷性子不好,又暴又倔,从小我就像他。两个人就这样在大街上僵持着,他一句句,不买。我一句句,为什么不买。最后,他坐着轮椅上低着头再不发一言,我蹲在他的身前,看着他,想跟他解释。他却不看我,只一声声说着,“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你现在看着好好的,说不行就不行了。你买这么多炭,打算给谁烧?”“你看我现在连走路都走不动,哪还有力气生炉子?”他闷着头一声声说,我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三年前,我也跟爷爷大吵一架,起因是奶奶的纸尿裤。快过年那会,我买了上百块的纸尿裤带回去,盘算着够奶奶用上几个月。爷爷看到火气一下就上来,说的就是同样的话,“你买这么多东西,打算给谁用?”几天后,奶奶走了。那些纸尿裤果然都还没开封。“那,少买一点好不好?我这就放假了,等放假了,我回来给你生炉子,给你做饭。”我说。爷爷再不说一句话,站起来,推着轮椅车一瘸一拐回家去了。卖炭的师傅还是把炭一筐筐送到了家里,只是原定的一千斤,变成了五百斤。还有一天就是元旦,老家喊那一天叫阳历年。大小也是个节日,有时也会吃饺子。我把回京的车票定在了那一天。爷爷问,再多住两天,不,多住一天行不行?小时候,每次放假等开学了要走,我也是这样,眼巴巴望着爷爷奶奶,问同样的话:“我晚一天再走行不行?就一天。”我没答应爷爷,想留一点假期给自己。那两天学校里有一场论坛,我每年都会去听,这一次也不想错过。爷爷好像连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走之前,我还是想到法子。去赶集买了菜回来,接着又去亲戚家借发面的酵母粉。晚上把活好面的面盆放在炉子旁边,又用花棉被包好。第一次发面心里不踏实,我半夜爬起来掀开棉被看,一直等到面团开始涨起来,才睡下去。第二天起来,我先剁馅,萝卜、豆腐、肉、木耳、青菜,调了两种馅。每种馅里都尽量多放些菜。屋里炉子的火旺旺地烧了一整天,锅没多大,只能一锅出来再蒸下一锅。我第一次蒸包子,每做一步,都要回想奶奶当时的做法。奶奶偏瘫后,爷爷就在奶奶的指导下学着蒸包子。冬天冒着热气,一咬就出油的大包子,爷爷每次说起眼里都闪着光。面还是发少了,一共只蒸出了63个包子。而且,面没有发好,包子都灰不溜秋的。但那天,面对一锅锅热腾腾的包子,我和爷爷都好开心,敞开肚皮吃了个够。剩下的,数了数,一天吃三个,勉强还够爷爷再吃十几天。还有二十天就要过年了,等爷爷把包子吃完,我就又可以回来了。走的那天,爷爷推着轮椅送我。之前他一直念叨,说这一年里,不知梦见奶奶多少次,说自己只剩了个空壳,说不行就不行了。送我出来的时候,又改了口:“我这身体好好的,啥毛病都没有,你不用挂牵。”又一遍遍说,“买的粉皮你都带着,带去北京吃。大米带着,面也带着。小瓮里还有腌的咸鸭蛋,都带着。”简直是要我把家都搬空。我的脑袋摇了又摇:不过二十天就又回来了。回京的火车上,我不停地盘算着该买冰箱还是冰柜呢。过了年天就热了,包子在外头可就放不住了。十天后,我在上班,接到小叔的电话,忙慌慌奔去火车站。最近的班次都没票了。没得选,买了最贵的商务座。票只能买到半途,剩下没有座位的一个多钟头里,我躲在洗手间,眼泪像决了堤的小河。医院。爷爷在半夜里摔下床去,医院后,眼睛再没有睁开,话也一句说不了了。我站在床边一声声喊他,他仿佛用尽全部的力气把眼睛睁开,接着又抬起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软软的暖暖的,我的手却像冰块一样凉。他的眼睛里有好深好深的悲伤,不及片刻就又闭上了,紧接着一滴泪从紧闭的眼角流出。医生赶着让把人接回家去,医院里也没用了。所有本地的、外地的子女都回来了,小屋里人挤人。火炉早点着了,桌上堆满一筐筐洗好的菜,我上次走的时候给爷爷买的,这些天他一直没有吃。连挂在墙上的干木耳也被寻出,泡满了两盆。爷爷卧在床上,滴水不进,时常喉咙里卡了痰,窒息着挣扎着。满屋的人不忘一日三餐,煮一锅鸡蛋汤亦如往常般切葱花爆香,出锅时还问我,“香油放哪了?”那盆鸡蛋,爷爷放了十天,一个没舍得吃,这会却很快见空了。那一坛腌鸭蛋,也一个个捞了出来。一个伯伯指着桌上炖好的土豆问:“怎么没放粉皮?”满屋的嘈杂与吵闹,像极了三年前奶奶走的那会。那时奶奶也是动弹不得,在床上躺了几天几夜。她喝不得一口水,吃不下一口饭。我跟爷爷也都吃不得睡不下,眼泪流干了,一刻不敢瞌睡地守着,却等不来传奇小说里睁眼还*的时刻,只眼睁睁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变凉,最后终于彻底凉透了。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常会梦见那几天的场景。也会反复问自己,是不是当时再多挂一瓶营养液,奶奶就会醒过来,还是多挂的那一瓶让她忍受了多一天的痛苦。只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爷爷离开的情形会和奶奶一模一样。当我说出我要回去,回北京去,满屋子的人都开始劝,好像这时离开是多么大逆不道的事。直到我终于哭喊着,把这三年的愤怒全都倒出来。三年了,所有人都活得好好的,像现在一样能吃能喝。你们知道我和爷爷是怎么过的吗?你们谁给爷爷做过一顿饭,你们知道他平时吃的是什么?两个小时火车都用不到,你们一年都不回来一次,这会回来干嘛?早干什么去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在替爷爷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停了会又说,“我要把我买的东西都带走,爷爷当时就说要我带走,是我不听他的话……”我找了一个麻袋,一边哭,一边把剩下的粉皮都倒进去,连着花椒、八角、蜂蜜、香油,还有那半盆泡得湿漉漉的木耳、那两袋虾皮、那两个枯萎的萝卜、那一袋开始烂掉的蘑菇、盆里的山楂、栗子、花生,那个洗菜的盆子,那把切菜的刀,也一并扔进去。面对一众长辈横冲直撞的勇气,在去爷爷床前道别的时候突然全部消散了。我说,我看着他这样很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话说不下去的时候,爷爷伸出了手,他的手依然很暖。他用力握住我的手,然后突然松开了。他的眼皮抬了又抬,却始终没能睁开。他闭着眼睛把头转向了门口的方向。就这样,我背着一麻袋的油盐酱醋离开了出生长大的屋子,离开了尚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他。我就这样背着一个湿淋淋滴答着水的麻袋,搭上京沪高铁,逃离了。天黑时,我回到北京,背着麻袋换地铁、换公交,然后挤进北五环外一条巷子里潮水般的人流中。爷爷是在三天后的下午离开的。那个麻袋拎回来后一直放在角落里。腊月天,院里的土冻得像冰一样,半点也铲不动。两个月后,春天到了。冰雪化开的那一天,我在院里挖了一个早上,麻袋里,所有腐烂与未腐烂的,都一股脑倒进去,再不看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曾目睹爷爷离开的缘故,在梦里,我还是时常会回家去。推开门,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不慌不忙,生炉子、烧火做饭。饭做好了,就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等他。偶尔,等到梦醒,也等不到他回来,但更多的时候,都会看见门帘掀开,他又进了屋里。梦里,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只是偶尔会有点疑惑:好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去了哪里?但在梦里,这疑惑只会一闪而过。爷爷离开已经整整六年,我看过的人与事渐渐多了,早已原谅那些曾经被我斥责的长辈,甚至还有些愧疚,对自己当初的离去越来越不能原谅。人间的悲与喜,就像黑与白一样不能截然分开。一个人面上做的,也并不一定和心里所想所念一致。也许他们的心里没有我那样的大悲痛,只是因为他们早已离家大半辈子,父亲不再是他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我又奈何要用自己对爷爷的感情去要求他们?那锅鸡蛋汤临出锅时不忘点下的香油,那种对活着与味道的眷恋,不正是生命一代代可以延续下去的力量吗?有件事,我后来再没有对别人提过。爷爷最后的那几天,我虽然没有陪在他身边,但每天都能感觉到心跳的起伏,一会平缓,一会突然喘不过气,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我与他共享着同一个频道的呼吸。那几天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回去。有天深夜,我买好第二天早上第一班高铁的票,定好了闹钟。清晨,我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四周很安静,天依然黑着,就又放心睡过去了。闹钟没有在应该响的时候响起。爷爷就是在那天下午离开的。假如我搭上了那班火车,我赶得及在他生命的最后两个钟头陪在他的身边。我听说,他直到走前的最后半个小时,都还听得到,也听得懂旁边人说的话。那时,我不知道错过的火车还可以改签。现在,我偶尔还会想起那班火车,和那张从未取出的车票。数据库、数字世界里,可能不再有当初的购票记录。它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了。
-END-
撰文风宗香编辑
温丽虹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