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西之水
来源=《菊绘大和纹》
“陛下越是努力在外慰灵，就离我们靖国神社越远……明白地说吧，这个陛下就是要干掉靖国神社啊！”
年6月20日，靖国神社宫司小堀邦夫操着一口老炮儿关西腔，在靖国神社的一场内部会议上对当时仍然在任天皇的明仁大加批判。本来只是泄泄愤，谁承想有好事者录了音，直接递给媒体，搞得舆论一片哗然。要知道从靖国神社建立那天起，天皇就是他们必须尊崇的对象，虽然战后日本实行*教分离，但靖国神社依旧坚持二战时期的*治正确。作为靖国神社宫司，小堀邦夫这番发言自然是“不谨慎”，于是他只好在年11月1日辞职。
虽然只是小插曲，但也凸显出一个问题：天皇与靖国神社这两个二战期间关联密切的词语，如今早已分道扬镳。
年即位以后，明仁从未参拜靖国神社，每逢二战整十周年就会走出国门去纪念：年明仁来到美国塞班岛，为死难者纪念碑献上花圈，致以哀悼；年4月，明仁来到当年日本统治下的帕劳群岛，前往二战日美两*曾经激战两个多月的贝里琉岛祭祀。之后的、两年，天皇相继前往菲律宾、越南等日本曾经侵略的国家，与当地人一起纪念战争死难者。这种纪念活动既有着纪念意义，也表现出日本天皇与周边国家睦邻友好的诚意，受到国际社会的广泛赞誉。
明仁宁可选择遥远的塞班岛、帕劳群岛，也不愿意去靖国神社，使得这个以纪念战争为主题的神社的发展在近年来受到巨大制约，小堀邦夫私下里对天皇表达不满也是一种气急败坏的表现。
那么，明仁为什么不愿意去靖国神社呢？这与他的生平经历有着密切关系。
美*大空袭与美国家庭教师
作为一名年出生的日本人，明仁在少年时期先后经历了举国上下一片反美、美*对全日本进行大空袭、战后美*对日本的改造等巨变，战争与和平的经历让他的思想与价值观受到反复冲击与洗礼。
据明仁的同学，从幼儿园时代就相识的“学友”（同学）、原日产旗下公司的董事明石元绍回忆，二战结束之前，少年明仁在学习院所受教育与裕仁十分相似，都是以未来的“大元帅陛下”作为目标加以培训。因此，当时的明仁虽然为人和善，但还是比较“自我中心”，直到二战结束以后，明仁的这点特征才有所改观。
对于明仁的改观，明石元绍认为有两个人很重要。首先是二战以后，学习院重新聘任雷吉纳尔德·布莱斯（ReginaldHoraceBlyth）进入学习院大学教书。据说有一次讲课时，布莱斯教授突然将铅笔转落到地下，然后询问明仁：“铅笔掉了，谁来捡一下呢？”明仁回答：“谁离得近谁捡吧。”
明仁天皇
但随后布莱斯教授慢慢说道：“你现在是皇子，必须（向他人）提供公共服务，所以请你捡起来。”通过这个极具生活化的案例，布莱斯教授向明仁传达了二战结束后日本皇室之所以存在与延续的基础，那就是以皇室成员身份向全国国民提供力所能及的公共服务。
第二个重要人物是美国著名儿童文学家伊丽莎白·维宁女士。年10月21日开始，她来到明仁所在的学习院中等科教授英语，为了让在场同学提前感受美式文化，维宁女士给班里每一个孩子都取了英文名，明仁的英文名是“吉米”（Jimmy）。明仁一开始对这个英文名略有抵触，但由于维宁夫人坚持让班级中每个孩子都能获得平等教育，让皇子尊重每一个普通人，这种教育方式最终获得明仁的接受，自由主义价值观为这位皇子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战后不久的年，明仁19岁时，日本皇室为他同时举办了成年礼与立太子之礼。随后，他也如同父亲昭和天皇一样，于年开始赴外巡游，足迹遍布14个国家，前后足足耗费7个月。其间他以昭和天皇“名代”身份在6月2日参加了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加冕典礼。当时国际上对昭和天皇的战争责任问题还有很多争议，由明仁代替父亲出访各国，增进感情，反而更容易得到接受。事实上，欧美各国对这位年轻的皇太子也非常期待，于是纷纷给予他君主等级的礼仪接待。但由于这次出访时间过长，明仁在学习院大学的学业受到耽搁，只好如同祖父大正天皇一样退学。当然，这并没有过多影响到他的学业与研究，明仁后来成为一名在业界知名度甚高的生物学家。
可能是因为青少年时期受到很多平民化教育，与父祖辈不同，他放弃与旧贵族成婚，转而选择与一名平民出身的女子结婚，演绎了一段传统与现代、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对决。
美智子皇后原名正田美智子，是日本大企业日清制粉集团第二代掌门人正田英三郎之女。从出身来说，正田美智子算是名门之后，奈何日本皇太子妃一向从皇族内部或伯爵以上的华族（贵族）女子中挑选（如明仁祖母贞明皇后为公爵九条家、母亲香淳皇后为皇族久迩宫家），而正田家作为从底层打拼上来的企业家，自然难入皇室法眼。但年8月19日，明仁在网球场上与这位平民美女相识后就一发不可收，执意要与她见面，确定感情以后，在年夏天将她带回皇居。对于这一点，出身高贵的母亲香淳皇后特地在静冈县御殿场集结了秩父宫妃、高松宫妃等几名妯娌一起商讨对策，随后向宫内厅发难，想方设法更换皇太子妃人选。
若是在二战以前或是二战进行过程中，这一招或许奏效，但战后，决定皇族男子婚姻的“皇室会议”里只有两席是留给皇族的，其余席位则是首相、参众两院正副议长、宫内厅长官、最高法院院长等*治家，平民出身的他们当然更愿意日本皇室走平民化路线。更重要的是，昭和天皇见到正田美智子以后也非常满意，未加阻止，于是经过开明*治家的建议，明仁如愿娶到美智子为妻。年4月10日，明仁亲王与美智子妃正式举行结婚仪式，婚礼队伍吸引了沿途53万日本国民聚集，日本普通国民都为这对“跨阶层的婚姻”给予祝福。
与民间的祝福气氛相反，“跨阶层的婚姻”让其他未能入选的皇族、华族候选人非常难堪，因此，美智子妃遭到大量指责与白眼，入宫之后一段时间，美智子妃的体重骤然下降，本来体态匀称的她也逐渐消瘦。据说年前后，美智子妃曾向昭和天皇的侍从入江相*问道：“（香淳皇后）除了不满意我是平民出身以外，还有什么其他不满意的地方吗？”这句问话极为委婉，却也体现出一丝无奈。几十年后的年，终于媳妇熬成婆的美智子皇后明确提出自己死后不愿与天皇一同安葬在皇陵，也得到日本各界的同情。
《菊绘大和纹》
萧西之水/著
东方出版社
年6月
这位平民王妃虽然日子过得不那么好，但她的存在切实推动了日本宫廷的进一步改革，主要是由王妃本人抚养皇子，让皇子享受到与一般家庭孩子相同的家庭氛围。比如年2月长子德仁（当今天皇）出生以后，她需要陪同明仁参加在美国举办的日美修好周年纪念仪式，为了延续自己对德仁的抚养思路，她特地将抚养德仁的思路写成小纸条交给宫内厅职员，这些小纸条后来被集合在一起，以《小德宪法》之名出版，颇受好评。
在美智子妃的支持下，明仁更为积极参与各项国际活动。从年到即位的年，29年间明仁夫妇22次出访外国，先后造访42个国家，是历代日本皇太子中出国次数最多的。这些外事活动让明仁很早就接触到国际社会，让他在各国人士心目中初步建立起自身的形象，获得一定的宣传效用，同时也促使明仁积极主动思考自己的地位，通过实际行动展示皇室新形象。
走出“静态天皇”的明仁
最早的尝试发生于年7月访问冲绳县期间。二战结束后，冲绳县一直由驻日美*托管，直到年日本才恢复了完整的行*权与司法权。为了表示对“冲绳回归”的欢迎，皇太子明仁亲王偕太子妃参加冲绳国际海洋博览会，这也是年裕仁皇太子在冲绳短暂逗留以来日本皇室成员第一次来到冲绳。
就在这里，明仁皇太子生平第一次遇险。年7月17日，明仁夫妇向“姬百合学徒队”纪念塔献花，两名激进派人士突然从附近的壕沟中蹿出，向明仁夫妇投掷了燃烧瓶。激进派人士普遍认为冲绳受到了近代日本帝国的侵略，成了日美战争的牺牲品，希望“以冲绳人完成冲绳解放”，对明仁皇太子抱有深深的敌意。
所幸燃烧瓶只是砸在献花台上，明仁夫妇没有受伤。不过明仁本人却始终心有戚戚，当晚他公开发表了对这起事件的看法：“通过这起事件，我深刻理解到（年）冲绳战役中（冲绳）县民的伤痕，希望对和平的期盼能够带领我们通往未来。”明仁不但没有批评那些发动袭击的冲绳人，反而以和平态度面对冲绳县全体县民，这在日本皇族历史上极为罕见，他用自己的行动展示了战后皇室的新形象。
明仁一直心怀冲绳，又于年、年两次访问冲绳。年10月24日，明仁来到冲绳南部战争遗迹的和平纪念堂，代表疾病缠身的昭和天皇对冲绳民众发言：“冲绳在上次大战中成为战场，各岛遭受巨大伤害乃至改变了模样，包括普通居民在内的众多可贵的人牺牲了，战后冲绳更是无奈地经历了长年艰辛，我深感悲痛。”这番话说完，当时在场的冲绳县知事西铭顺治非常感动，当即表示：“冲绳的战后时代终于结束了。”
即位天皇之后，明仁于年再访冲绳，仍然去了近20年前曾经遭遇袭击的“姬百合学徒队”纪念塔，他以一种不计前嫌的态度面对冲绳县民。在年生日记者会上，明仁更进一步指出，“对我这个流着岛津家血液的人而言，回顾冲绳历史必定心生悲痛，但这对于理解冲绳、理解冲绳人民的心情是必不可少的努力”。
其实迄今为止，冲绳依旧存在着试图脱离日本的独立运动（如“琉球独立*”），但明仁通过数十年与冲绳的冲突与交流，也逐步意识到自己应该在“日本国民团结”这个问题上起到“象征”意义。明仁多次访问冲绳，某种意义上是希望通过天皇的“象征”身份弥合日本本土与冲绳之间的历史矛盾，促进当地的稳定。
或许是从冲绳的经验中学到了什么，作为战后逐步成长起来的皇储，明仁积极思考并努力展现出与父亲昭和天皇不同的“象征”天皇形象。
年1月7日，昭和天皇去世，明仁皇太子在第二天即位为天皇。即位第二天（1月9日），明仁就洗脱了父亲身上的那股捉摸不定，明确向全体日本国民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与态度：“我发誓将与各位一起维护遵守日本国宪法，按照要求完成自己的任务。”2月10日，他又一次明确提出“国会乃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希望其能切实完成本职任务”。
通过近一年的公开谈话与出席仪式，明仁进一步明确了自身“象征天皇”的地位，不谋求参与到国*之中。比起自己的父亲昭和天皇，他要多了一份笃定，他很想展示出新的“象征天皇”面相。年12月18日，明仁针对这一点做出说明：“日本国宪法规定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与日本国民团结的象征……天皇的活动方式虽然不能随着时代而有过激变化，但也有着随时代而变化的一面。”
那具体是怎样展现出“随时代而变化”的呢？
年6月，长崎县云仙岳发生火山爆发，造成43人死亡，明仁在一个月后与晋升为皇后的美智子共同前往现场，跪坐着与灾民促膝长谈，这也是有记载以来第一个跪坐在国民身边的天皇。在明仁看来，“随时代而变化”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放弃皇室千年以来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而是要向西方君主制国家学习，展现出天皇与国民更加亲近的关系。跪坐在国民身边这种行为表面上似乎降低了身份，实际上却提升了天皇作为“象征”的形象，也对受灾群众起到很好的抚慰作用。
年3月11日“东日本大地震”，明仁更是在第一时间建议开放东京那须御用邸的职员浴室给一般国民，这一点也获得了宫内厅的接受。3月16日，明仁录制了一段问候语：“受灾群众切不可舍弃希望，要尽可能保重身体，迎接明天开始的每一天。”这段录像随后迅速传遍全日本，给很多民众带去安慰；灾情稍许稳定之后，天皇便从东京出发，从3月底到5月中旬，连续7周一直在拜访各地避难所，向灾民致以问候。其他皇族也纷纷仿效，一同前往灾区各地慰问受灾群众，其间明仁夫妇依旧愿意跪坐在灾民身旁，以一种尽可能平等的方式对待普通人，给全日本乃至全世界舆论留下了深刻印象。
“天皇与皇族应努力与国民共苦共乐，以为国民幸福之心完成公务。”明仁经常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这句话。对于他来说，慰问群众并不是作秀，而是在“象征天皇”的限制下履行促进日本国民对抗天灾、保持继续生活动力的“公务”。
“陛下一人可敌百位外交官”
有别于昭和天皇终其一生只外访过3次，明仁即位后，延续了他在皇太子时代多次出国的作风，在短短4年时间内访问了10个国家，其中有7个是日本在二战中的交战国，当然也包括中国。
以中日邦交正常化20周年为契机，明仁夫妇于年10月23日至28日访问中国。两人在北京故宫、八达岭长城、西安大雁塔等名胜景点和处于建设中的上海浦东新区的照片让很多中国人第一次对“日本天皇”这个概念有了直观与感性的认知。尤其是明仁特地前往西安，在碑林寻找“平成”年号的出处——《尚书·大禹谟》中的“地平天成”四个字，不禁让人回想起千年以前日本派往中国的遣隋使、遣唐使，以及中日两国千年以来的友好交往。
明仁的父亲昭和天皇在年会见邓小平时，轻描淡写地用了“不幸之事”“添了很多麻烦”提及侵华战争，而明仁在中国举办的欢迎宴会上明确表明自己对于战争的态度：“在两国关系悠久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段我国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的不幸时期，我对此深感痛心。战争结束后，我国国民基于不再重演这种战争的深刻反省，下定决心，走和平国家的道路，开始了国家的复兴。”这番表态获得时任中国国务院总理李鹏的赞许。
其实，明仁访问中国之举从提议之初就遭到日本民间保守强硬派的激烈反对，甚至有人揶揄天皇访华是古代“朝贡外交”的延续。从年3月开始，日本民间组织起“盼望天皇陛下访中延期的国民集会”，以“防范天皇被*治利用”为名对当时日本的宫泽喜一内阁表达不满。由于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日本执**自民*的票仓，宫泽喜一内阁被迫进行大量说明与解释工作，才让明仁最终成行。
从明仁个人来讲，他对中国也有着特殊的情感。当年10月15日，明仁在宫内厅安排下接受媒体采访，其中就提到自己以《论语》“忠恕”二字为自己的格言，而他对“忠恕”二字的理解也十分深入：“对自己诚实，对他人也要记挂于心。”由于年日本宪法的限制，天皇不能在公开场合表达自己的*治态度，自然也不能对“天皇能否访华”做出评判，但他强调“一直沐浴在中国文化之恩惠下”，“我对从远古时代就产生了如此文化的中国怀着深深的敬意”，明仁在战后宪法框架内尽全力表达了希望访问中国的意愿，最终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访问中国大陆的日本天皇。
除了访问中国，明仁对塑造日本国家形象最重要的贡献是年访问荷兰。如前所述，年昭和天皇访荷期间发生过不友好的示威，酿成严重的外交风波。年，明仁来到荷兰，他不但没有回避问题，反而专程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战争死难者纪念碑献花，并邀请荷兰老兵促膝长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荷兰对日本的敌视情绪。当时陪同明仁前往荷兰的侍从次官佐藤正宏回忆道：“陛下的存在可敌百位外交官。”
在位30年间，明仁累计出访31个国家与地区，几乎是年均一国。频繁出访颠覆了父亲昭和天皇留给世人的阴郁形象，日本皇室在全世界的形象逐步好转。到年10月22日现任天皇德仁举办“即位式正殿之仪”、向国内外宣布即位消息时，全世界几乎所有拥有君主的国家都派遣主要成员前来参加。
正因有着广泛寻访世界各国的经历，明仁针对历史问题也有着更为明确的表态。年恰逢二战结束60周年，明仁在12月19日生日记者会上指出：“日本从昭和初年到昭和二十年（）战争结束为止基本没有过和平时期，努力正确理解这段过去的历史与之后时代对于日本人自身，乃至于对日本人如何与世界各国人民交往有着重要意义。”之后年6月6日，明仁在谈及历史教育问题时又进行了更为细致的评述：“年到年的6年间，针对国家要员的袭击接踵而至，有4名首相或曾担任首相的人去世，还有1名首相虽遇袭击却幸免于难，这是非常异常之事，这种情况下议员与国民很难自由发言。”
昭和天皇完全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因为他本人亲历了这些历史事件，同时对年以前的侵略战争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晚年的昭和天皇才要三缄其口，对记者的问题充耳不闻，以防有人重新对他展开清算。相比之下，有着战争记忆，却成长于新时代的明仁更有能力站在客观角度来审视当年的历史，也更有资格引导日本国民正视历史，展望未来。
比起日本*府对战争责任问题的飘忽不定，明仁的态度一直非常坚定。年元旦致辞中，明仁强调：“今年是二战结束70周年，很多人都在那场战争中去世……借此机会，充分学习从‘满洲事变’（即‘九一八’事变）开始的战争历史，思考今后日本应有的样子，如今我认为非常重要。”之所以发出这种告诫，正是近年来日本保守势力回潮的现实情况所致。随后，明仁先后访问帕劳、菲律宾、越南等日本*队侵略践踏过的国家，意图引导日本新一代青年人反思战争、珍惜和平。
明仁为什么选择退位？
虽然年《日本国宪法》将天皇定义为日本的“象征”，没有任何实质权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天皇这个职位就有多么轻松。严格来说，战后天皇是否工作、怎样工作，其主动权根本不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由*府说了算。失去了工作的自主权，天皇事实上也就没有了休息的自主权，整日整月都要面对极为繁重的工作。
日本宪法第7条规定，天皇在内阁授权的前提下，可以进行10项“国事行为”：（1）公布修宪，法律、*令及条约；（2）召集国会；（3）解散众议院；（4）公示国会议会总选举之实行；（5）对国务大臣和法律所定其他官吏的任免与给予全权委任，对大使和公使的派遣状进行认证；（6）对大赦、特赦、减刑、免除执刑及复权进行认证；（7）授予荣誉；（8）对批准书及法律所定其他外交文书进行认证；（9）接见外国大使及公使；（10）执行各项仪式。
这10项中的每一项都为天皇带来了诸多工作。仅以公布各项法令*令为例，内阁会将每一份决议送给天皇，而天皇必须全部仔细阅读之后在上面签名或盖章。这个数字在年达到了份。但让人憋屈的是，天皇不能对任何一份提案提出任何意见，因为按照宪法规定，他无权干预任何*治事务。必须看完，又不能提出任何意见，天皇好似一个人形签字机与人形盖章机。
如果只是批复文件也就算了，日本*府还经常在东京皇居或京都御所搞一些仪式活动，包括拜谒天皇、茶会、午餐会、晚餐会等等，天皇不但要出席，还要经常担任主持人。活动中，会有社会各界成员前来与天皇见面并交谈，其中包括国会议员、内阁成员、各省干部和法官、医护人员、各项荣誉勋章和文化勋章获得者。如果天皇有社交恐惧症，那这种一年超过次的仪式就会成为噩梦一般的体验。
当然，还有各国派驻日本的大使。按照惯例，每个建交国家派来新的大使就任，或是旧的大使即将离任，日本*府都会为他安排乘坐明治时代以来的传统马车从东京站一路前往皇居，觐见天皇。除去外国大使，本国派驻外国或国际组织的大使也要在上任、离任时两次获得天皇的接见。
年，天皇共接待了62个建交国家的大使，同时接见了日本派驻73个国家、4个国际组织的大使。这个数字听起来庞大，但日本邦交国数字已经达到了个，随便几个国家更换一下大使，或是日本更换一下外派大使，天皇的工作量都会陡然增加。
上述还只是宪法规定的“国事行为”，天皇还有大量的“行幸启”，即前往各地参加各项活动。仅在东京一地，每年例行的活动就有一般参贺（1月2日），全国战殁者追悼式（8月15日），日本学士院、日本艺术院、日本国际奖、国际生物学奖的颁奖典礼。东京之外，天皇还经常到访地方的各类比赛，视察全国各地的工业、文化与福利设施。其中光是福利设施，天皇自继任以来30年已经去过了多家，相当于每个月至少去一家。结合天皇本就繁重的日常工作，如此重视社会福利设施的建设工作实在是难能可贵。
上述便是天皇的大致工作，但不包括几乎每年一次的出国访问，不包括每年例行的18次宫中祭祀（如元旦祭、生日祭等），不包括明仁深爱的鱼类学研究，不包括接待来访日本的世界各国领导人，不包括临时安排的杂七杂八事项。总而言之，当天皇并不是一份简简单单的工作，对于天皇的体力要求非常高。
人都会老，经过近30年时光，明仁已经年逾八旬，难以继续完成各项繁重的接待与视察工作。年8月，天皇发布了一篇视频演讲，以委婉方式提出了“生前退位”的意愿，并谈到了自己对于“象征天皇”的理解以及退位的原因：
“数年前我两度接受外科手术，年龄增长让我备感体力低下，我因而开始思考，如果今后我难以履行以前那种重要职责，我本人该如何自处；同时也在思考，对于国家，对于国民，对于步我后尘的皇族，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天皇不仅是象征天皇，更是国民统合一致的象征，为了完成这种使命，天皇一方面要让国民理解象征天皇的立场，另一方面也深感天皇本身需要培育一种自觉意识，时常注意自身所为，深入理解国民，常与国民同在。念及于此，我感到自己能够前往日本各地，特别是遥远地区与岛屿，也是象征天皇的重要之旅。”
“现行宪法之下，天皇无权参与国*。在此谨通过重新回顾我国长久的天皇历史，向大家传达我的想法：今后无论任何时候，皇室都会继续与国民同在，携手共筑国家未来；我会致力于让象征天皇之作用永远不会半途而废，永远安定地持续下去。”很明显，天皇之所以退位，不完全是出于*治考量，更有可能是80岁高龄的身体已经难以完成天皇的职责了。
明仁天皇的背影
截至完稿时分，明仁与美智子夫妇仍然健在，退位后，他们开始了静谧的退休生活。但也需要注意，就在退位仪式举行当天（年4月30日），明仁在发言之中暗藏了一颗钉子：“今天，我结束了作为天皇的职责，谨向安倍首相代表国民做出的讲话表示谢意。”
这句话乍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从日语角度分析，这个“结束”一词使用了他动词（終える），而不是自动词（終わる）。
在日语里，很多动词都有“自动词”与“他动词”的区别。具体到“结束”这个词语，“自动词”的“结束”（終わる）是在描述天皇职责“自然而然”走向终结，并没有突出“是谁来结束”这个命题；而“他动词”的“结束”（終える）是在说“（有人）主动结束了作为天皇的职责”这个概念。明仁天皇这次采用“他动词”的“结束”，事实上是在暗示：本次退位是基于我的意愿而施行，我作为天皇的职责是由我来终结的。
由于“他动词”的用法强调一个人对于一件事情的主观意愿，受过严格教育的日本人在公开场合一般很少使用，以免泄露自己的实际态度，而会尽量使用“自动词”来客观描述事件。更何况，天皇是否退位属于“国*”范畴，日本宪法第4条规定天皇“无权干预国*”，那么天皇表达自己“希望退位”的主观意愿就有违宪之嫌。换言之，明仁在活了80多岁以后，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讲”中，隐晦表达了自己对退位的主观意愿，这在战后日本历史上极为罕见。
之所以如此表态，也与日本皇室的制度现状有着很大关系。明治维新以后，为免皇室干*，日本*府废除了天皇退位制度；二战之后，宪法又废除了天皇参*议*的权力。在现代日本*治体系下，天皇固然不会再像二战时期一样操纵*局，却也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人身与工作的自主权，只能按照*府与国会的要求执行“公务”。某种意义上，用单纯的“象征”二字来描述天皇，却不给担任天皇的人以任何*治权力，这便是新时代的“制度天皇”与“人类天皇”的矛盾。一旦天皇走向老龄，身体压力与精神压力都会变得越来越大，这无疑是对一个人身体与精神健康的损害。事实上，昭和天皇最小的弟弟、明仁的叔叔三笠宫崇仁亲王就曾经批评过天皇不能退位的制度：“如果不能决定自己是否退位，天皇就会彻底成为内阁用铁索拴住的奴隶。”
然而，当明仁在年隐晦地提出“退位”意愿之后，安倍晋三内阁并没有提出修改《皇室典范》的建议，反而是推动确立一个“退位特例法”，把天皇退位作为现行《皇室典范》的一次“特例”来执行。之所以这么做，主要原因是国会修改法律的程序非常烦琐，与其耗费那么多时间，不如用一个简单的特别立法来解决退位之事。安倍内阁此举让退位无法变成“常例”，后来的天皇依然要面临着成为“铁索拴住的奴隶”的风险。
或许正因为如此，明仁才会在最后一次演讲中以相对隐晦的方式提出：我的退位是我自己决定的。
那么，日本天皇退位制度会不会变成“常例”？天皇制度将会如何发展？日后又将如何存续？比如日本到底能不能如同其他国家皇室一样，出现一位女性天皇？日本能不能让皇室拥有更为宽松的生活环境？这都将是后来人，也就是日本现任的第代天皇德仁所需要面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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