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初冬的梦呓
我未归故乡,而她却来到我的梦乡……
这阵子,我一直做着一些极其相似的梦。梦里我变得异常轻盈,像裁柳叶的燕子,穿梭于山间摘着各种时令的野果。梦里奶奶没有生病,小伙伴还是年少的样子。
作为一个背叛桑梓十几年的人,做这样的梦显得有些怪诞。根据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所述:梦最主要的意义在于它是梦者愿望的表达。这经过或许是曲折的,间或有许多动人的故事,梦中的情景仿佛一幕现代派风格的荒诞剧或者一个最难解的斯芬克斯之谜一样。至此,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1.霜降,不中此*不入冬
霜降之后,有一种*开始星星点缀在山间。
在知道“赤楠”之前,我们一直称其为“紫铃子”,就像在知道“乌饭子”之前,我们一直都称它为“米砂子”。虽是客家方言,但光听名字也能了解大概。紫色的圆铃铛、比米粒大一些的朱砂果子,便是它们成熟时的样子。它们的赤或乌都是深色系,是那种接近黑色的赤、乌。凡是吃过的人都知道,舌头是紫的,嘴唇也是紫的,是淤血的颜色,晕厥的颜色,亦或是死亡的颜色,以为自己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但我们一点都不惊惶或者恐惧,反而相互间比比谁的嘴巴更黑,更找不到牙齿。于是我们在心甘情愿地中*后乐此不疲地观察着小伙伴一个个神秘的黑洞,看看会不会有一两只被惊扰的蝙蝠仓皇地从嘴巴飞出。
紫铃子,果实有点鸡肋。铃铛的材质或铜或铁,所以紫铃子的果子有着大而硬的骨头,附在骨质上的瓤不到整颗果子的三分之一。我们往往从左嘴角扔进一小把紫铃子,从右嘴角吐出一小把的骨头。几乎忽略不计的果肉让我们过早地明白走过场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如果说紫铃子是果有多大骨就有多大,那么米砂子则果有多大肉有多厚。它更像是磨砂质感的乌米饭。因为果粒太小,难得找到米砂子疯抢还来不及,根本不可能一粒粒去摘,而是在从分叉处连枝折下,或者食指和大拇指巧用暗劲拈住,往后一拉,连叶带果一大股塞满凹陷的手心。倘若你放过牛,见过牛偷吃田埂边的稻子,你一定对这样的画面了然于胸。牛舌一卷,头往后一仰,一束谷粒成串,禾叶相间的水稻瞬间被吃得只剩一根稻茬了。吃米砂子的时候我们也常连叶子一把塞进嘴巴,叶子还有微微的甜。谁又能说小孩是最闲的呢?他们其实也很忙,忙得没时间静静地摘米砂子,没时间一粒粒享受米砂子,忙着在山间奔跑,忙着幻想一觉醒来就是大人模样。
紫铃子与米砂子,它们的名字更像是某种身份的象征。前者入山后十米之内可见一丛,而后者往往百米甚至更远方可寻得一丛。紫铃子热情奔放,首先是叶子革质泛着油光,像七八十年代的土豪穿着一双擦过油的皮鞋在大街上晃荡。然后是果子,总在秋风里炫耀着自己相对硕大的果粒。比起紫铃子,米砂子更像是位低调的谦谦君子。无论是哑光的叶子还是小粒的果子都是含蓄的,一副我自吟啸天地间与世无争的样子。如果大人们挑柴回家不带这些“材料”(出门带回家的小零食),小孩子可能会哭上一场;但大人恰好折了这两种野果子,小孩们都抢着米砂子。若大人无心导致分果不均,那一定会被冠以偏心的帽子。
年纪稍大些,脚劲有力以后奶奶常带我们上山扛树子。很明显,让我们跋山涉水的动力并不是为了得到某些大人的夸奖“这小孩真懂事,这么小就会扛树子回家了”“这小孩真有力气,这么小就能扛起这么粗的树子了”。通过紫铃子和米砂子的味蕾追寻,几个山头的名字开始在我脑海渐渐清晰。“松树子头下”,那是一个田山相交的地段,因为在山麓有三颗高大的松树而取此名。只要踏上这山岗我们就会三步并两步地跑到松树下摘紫铃子。追上来的奶奶总会说:“这东西又没肉的,我们还是往前走,‘青草湖’、‘神牛相斗’就有米砂子了;再往里走,经‘神牛相斗’进‘萝卜地子’甚至还有酸枣呢!”然后索一把紫铃子在手心,边走边吃边吐。
青草湖不是湖,只是山谷间形成的洼地。因常年山泉水不竭,长满茂密的茅草和高高的芦苇。这个地方长出来的米砂子是最有水分的,可以配“浆果”之名。只要见到有米砂子,不管肩上是不是有根树桩横着,不管手上是不是有把柴刀握着,不管是上山还是下山,我们都要迅速奔去,像奔赴一场盛大的约会。于是一把一把地拉索着,塞进事前准备的塑料袋,塞进口袋,实在没有容器就把衣服的内衬用柴刀割开一道口子往里填。总要尽兴后才能离去,才能愉快地进山或回家。
这些年在城里也不是没有见过它们,不过都被园丁裁剪培育成盆景或墙树。不让它们开花,也拒绝结果,就连舒展下筋骨都完全在人的意志或所谓的美学范围内。一排排直挺挺站立着,一盆盆虚伪地扭曲着,每每遇见都是面面相觑,有些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尴尬。分别后的相遇,不求光芒万丈,但求不失曾经的模样还真是一种奢望。
2.立冬,南方有酸不是枣
某些食物有自己的脾气,经霜后才肯变得鲜甜。这就像那些刚上高中、大学的新生,盛气凌人,总把当年上海滩混的“英雄事迹”挂嘴边,但*训一过,大多都蔫巴了。霜打的茄子、霜打的鸡爪梨、霜打的上海青等等都有这样的脾气。但南方有一种枣特别有脾气,它的酸是酸到骨子里的。
确切地说,南酸枣不是枣。南酸枣又名五眼果、化郎果、鼻涕果,为漆树科植物。立冬前后,树叶转*、零落,细小的枣子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乍看像极了一颗颗小小的金色鹌鹑蛋。一枚一枚,光滑柔嫩,散发着太阳温暖而不灼的光。能生津止渴的果物并不多,在我的记忆力除了杨梅,南酸枣算是一个。我只要一提起这个词,大脑皮层经记忆再现,促使条件反射,禁不住唾液泉涌。
南酸枣的吃法有所讲究,取一颗放到手上轻轻揉搓几下,皮与肉便会自动分离。这个步骤很重要,是否为农村长大的娃,是否有吃南酸枣的经验立探可知。撕开*金外衣,一层洁白如胶的果肉便呈现在你眼前,随着你欲罢不能的犹豫在你手中颤抖。这时,你会明白“鼻涕果”的含义。挤一粒入口,骨肉在嘴巴里来回翻滚、盘旋,那味道是令人难忘的,或酸中带甜,或甜中泛酸。酸味满口,甜丝入心。骨肉好不容易脱离后吐出一粒大而硬的核。奶奶要是在旁边,一定会接过你嘴中的果核。奶奶说把核洗净晾干,用绳子串起来给小孩佩戴能辟五邪。所辟哪五邪?“孝、福、孕、惊、吓”是也。洗净晾干的南酸枣顶端均匀地排列着五个小孔,像五只小眼睛与你对视。所以他的另一个名字——五眼果,便这样呼之欲出了。
它的五眼又有五福临门的含义,串成手串把玩也备受青睐。小时候大人们为了骗取我们手中的五眼果给襁褓里的弟弟妹妹戴,说它会吸人血,吓得我们连忙摘下。后来才知道这又是一个类似鲫鱼籽不能吃的谎言。他们说吃了头上会长虱子卵,然后经孵化,头就变成了虱子窝。餐桌上撤回筷子的我们却好奇地看到大人们把鲫鱼籽一点点夹进自己的嘴巴里,再咪一口塘背老酒,酒肉相配落肚后总会伴随着略带夸张的嘴巴张合的“砸吧”声,再来一句“有味,有味!”那砸吧的声音成了代代相传又不揭穿的谎言。
越往大山深处走去,果物就越珍奇。走过青草湖、“神牛相斗”,便投入“萝卜地子”的怀抱。至于“神牛相斗”“萝卜地子”之前是不是有过精彩离奇的传说不得而知,但我相信以后会有。比起紫铃子、米砂子的近乎草本的灌木丛,南酸枣的树高已达一定难度。比起地名传说、摘南酸枣的经过,更值得我讲述的是儿时凉厨里的凶杀案。
哪怕是立冬过后,南酸枣还是酸得让你怀疑牙齿的主人,酸得怀疑自己就是个孕妇,但有什么办法可以不酸或没那么酸呢?有一天,这个问题出现在我的脑海。如果仅仅是问题的出现,那可能也就随风一去不留痕,可问题出现在脑海的节点恰好看到了凉厨柜里的储糖罐,那这一切就不一样了。其实何止人与人之间,人与物之间,物与物之间都藏着神秘的机缘巧合。假设徐志摩当年在康桥没有邂逅林徽因,假设许仙当年没带伞,假设远古时期的一头野兽没有被困一场森林大火……那么,太多的不一样值得遐想。
我并没有营养美味一线牵的理论,也不懂色香味俱全的搭配,只是单纯地觉得酸和甜就应该在一起。于是我趁着家中没大人,悄悄地舀了一汤匙的白糖于碗中,再剥一颗南酸枣。掉入糖堆里的酸枣像掉在沙堆里沾满一身沙子的娃娃,新奇而又欢快,久久不愿离去。我把酸枣周遭裹上白糖后迫不及待地塞进嘴巴。哇哦,果然美味极了,恨不得手舞足蹈地跑去告诉奶奶自己的创新。事实证明表面的白糖在舌尖融化后,还是会有阻挡不住的酸味一丝又一丝地钻出。也许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做法,也不是真有那么美味,但其间的成就感却是无法尽说的。当然,凉厨里糖罐的水平线迅速下降后,一场完美地犯罪终于浮出水面。
3、仰望枝头等风来
小时候吃过板栗不算什么,牛的是你吃过“圆子”;吃过圆子也太有话语权,要上山捡过圆子才风光无限。
“圆子”当然是家里的说法,它的学科名是锥栗,或者是更细的红锥、米锥。它的直径只有一厘米左右。
每逢小雪前后,合作社、塘背小学铁门口或者中复墟场上总时不时出现热闹。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一个臃肿的铁桶。你扒开人群乍看有个人守在一只卷起的蛇皮袋面前,袋子里装着一粒粒钢珠似的玩意。一人一凳半袋野果,仅此而已。可分明,人群中坐在矮凳子上的人像坐在龙椅上的君王一样接受众人敬仰的目光。这人可能只是个老头或者老太婆,但因为是卖圆子的身份而尊贵无比。“哇,你这么厉害啊,在哪捡得啊?能带我去捡吗?”“哇,这圆子炒得真香啊!怎么卖啊?”除了赞誉、询问,自然也有吃不到圆子说葡萄酸的人。“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爸昨天捡的都比他这些大,比他捡得还要多。”对于第一和第三个人说的老板通常只是神秘地笑笑。对于第二个人说的,老板手托腮,竖着右手的食指回答:一元一筒(这个筒可能是装米的米筒或者八宝粥的罐子)。
假如我也是看热闹的人,那么一粒粒圆子就像一只只施了魔法的眼睛,让我移不开视线。身上没钱,也没有会捡圆子的爸,又不知道门路的我只能盯着这些被加持过的圆子悄悄地咽口水。除此之外我也在用念力期望蛇皮袋里的圆子跳出来,神不知*不觉地跳进我的口袋里。老板在售卖的过程中,因为圆子滑溜溜的,用力过猛时真有那么几粒跳到地上。正当我一阵窃喜时,坐在矮凳上的老板总是第一时间将其捉拿归案。大概是我们几个小*咽口水的分贝大了些,又或者喉咙下滑的那座山峰太过陡峭,老板看不下去后总象征性地抓几粒分予我们吃。我颤抖地握紧圆子,难以抑制的激动让我想哐当一声跪下认干爹干妈或者干爷爷干奶奶。
上四年级后的某个周末,我作为哥的跟屁虫和邻居“正副”两兄弟说要上山捡圆子。他们是否真认识路,又是从哪个途径得知的,圆子是长在树上还是地上,捡圆子为什么还要搂一番斗贴……我带着这一连串的疑问尾随其后,因为一个跟屁虫只有资格沉默。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半岭,翻过路亭,走过场坪,来到杨梅岭见两棵高大威猛的古木屹立在路边。皲裂的树皮,五六人都不及的合抱之木,撑开巨大的伞檐,再沿着树枝望去,大片大片狭长批针的叶间藏着一鼓鼓小毛球,像一只只小刺猬在枝头抱团取暖。当我无奈地仰望时,一阵山风徐徐吹来。继而似有什么颗粒三三两两地下落,正副兄弟说:“快捡啊,愣着干吗?圆子掉下来啦!”我们像山间觅食的野鸟,俯下身低着头循声而去,抓着一根小树枝抓开地上的落叶。有的睡在两片树叶之间,有的躲石头缝里,还有的一骨碌滚下山掉进溪中。三五分钟后,一把圆子填满了我不大不深的手心。那一刻,我似乎感受到了农民从此当家做主的豪气。
趁下一阵山风来临之前,我们赶紧把割稻子用的斗贴在树下撑开。此时,我内心的疑问又一个自动戳破了。而后我们纷纷抬起头,扬长脖子,最后不约而同地伸开双手想感知风向。可是它还不来。我们开始疑惑、着急、失望,恨不得在树下设个祭坛拜山神、祈求风神。我们眼神都呆滞了,脖子也僵硬了,它就是不来!有时我们明明听到一阵山风从山顶奔涌而下,那哗哗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就我们身边遁逸得无隐无踪。
山间杂碎的鸟鸣里,山脚潺潺的溪水中,四个人在宁静的大山里怅望着。为了消除一些尴尬,又或者是体现他自己的领导能力,正哥哥抱了一块大石头往树干上狠狠地砸了几下。虽然我深切地感受到力的相互作用的冲击波,但圆子树枝头纹丝不动。撼大树的正哥哥脸上的表情开始混合起来,理了理袖子转身想要爬上枝头摇圆子。这当然是不现实的,且不说树干过大,从地面到十多米高的地方都没有枝杈斜开。他贴着树干挣扎着、捶打着、无助着……忽然一阵雪子哔哔啵啵坠落的声音袭来。啊!终于来风了。圆子砸开树叶,砸开灌木丛,砸到铺好的斗贴上,砸到我们的头上胳膊上……圆子就像个淘气的孩子,砸落的路径和归宿完全由兴致使然。
也许是风向不符,也许是风力不足,也许是斗贴的面积不够大,乖乖落在斗贴里面的圆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乐观。与其安慰说聊胜于无,不如好好感谢大山、风的恩赐。之后我们便巴巴地重新择起树枝,趴开落叶一粒粒寻觅而去。虽然弓着背辛苦地淘漉摸索着,但冷不丁活捉一粒圆子的惊喜是很享受的,手心越来越饱满、袋子越累越沉重,这样的感觉是很幸福的。这一切不需要你勾心斗角,苦等煎熬,只需耐着性子默默耕耘,时间从来就不会辜负你。
圆子生吃有生吃的味,那是最原始的鲜美和微甜,那是最纯甄的清香,那是来自大山和清风的交融。而市面上卖的几乎是铁锅经大灶火炒过的。如果说生圆子的香味是绵柔的,那么炒熟圆子的香是锋利的。熟圆子的香从裂开的壳里钻出来,几步开外就击中你的味蕾。草木的本真经历铁与火的锻炼,汇聚五行精华,广纳天地元气。若是刚出锅一会,还有余温的爆炒圆子,在你上下牙轻轻一合的瞬间,壳就一分为二。如果你能控制自己,冷却后的圆子肉反而富有嚼劲。总之,生熟皆宜,怎么吃都对!
我们想家这件事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想,大抵是从一枚米砂子、一颗南酸枣、一粒圆子的成熟开始的……
有时候我们真的过于高估自己的记忆,那些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事情其实就在不经意间慢慢淡去,从*金时代到青铜时代,再到木器时代,再变成泥土,直到化成一缕青烟……如果时间足够长。所以我要把这些秋末冬初的梦呓以及四季轮回里的点滴,趁遗忘之前记下。
秋末初冬,十几年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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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由想回家摘米砂子、捡圆子的小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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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家简介:逸之,原名罗佛宝,福建长汀人。浙江大学汉语言文学本科毕业,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第四批“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库”人才。现为浙江某杂志编辑。出版散文集《腐草为泥》,散文入选《长汀当代文学作品选》,另有作品发于《星河》《浙江作家》《品味·浙江诗人》《交通旅游导报》《诸暨作家》《今日浦江》《瓯江文化》等。获年浙江省新闻出版局和长兴图书馆共同举办的“悦读·阅美”书评征文比赛金奖;中国纺织之光教育基金会举办的纪念钱之光诞辰周年征文比赛优秀奖;年杭州市旅游局举办的“我爱杭州·十张最能代表西湖的照片”丝绸明信片摄影大赛入围奖;年《浙江诗人》杂志“微醺”主题诗征文优秀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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