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生老病死,人生常态”这样的道理,我们自小就懂。但亲人的离去,还是会给我们带来太多无法言说的痛。“失去了外婆,失去了我整个童年,秋天的感冒,再也不会好了。”
周日荐文·
生难再别离
by小草
1
外婆是去年10月12日下午3点多去世的,妈妈刚进城就接到舅妈的电话,她抖着手掉头,油门都踩不稳,折回老家。
我在5点钟接到姐姐的电话,她压着声音对我说:“外婆殁了,15号办(白)事,17号出殡,你回来吧!”电话那头,是嘈杂纷争的人声,还有润梅表姐特有的哭丧声,细而悠长,能把整个秋天的果实吹落地。姐姐顿了顿,解释说:“妈怕给你打电话受不住,让我给你说。”
我拎着厚衣服回到乡下。
山脚到山顶,我小时候走过无数遍,三步一迈,五步一跳,牵着外婆的手,从山下的清涧洗衣服回来。她总要在立着石狮子的门前歇脚,把滴着水的衣服篮子放在台阶上,和拄着拐杖的翠西奶奶拉家常。我站在旁边一会儿给她捶捶腿,一会儿在地上堵蚂蚁,一会儿越过栅栏在翠西奶奶的菜园子里把南瓜蔓上的*花一个个揪下来。太阳*辣,她总是一旁“露露,露露”地喊我,逢人就说:“诶,这是我外孙女,跟我一起过。”翠西奶奶早些年就去世了,而今门口长了草,石狮子也生了雨水斑。
山路上每隔十几米就挂着白色丧事旗,上面写着“驾鹤西去”、“羽化登仙”之类的人间愿景,巴掌大的*的、白的纸钱一路撒,到了大门口便停了。妈妈见我来,没进院门前就和姐姐一起,帮我披麻戴孝,我立定着任由她们打扮。
灵堂在外婆去世当晚就支起了,十几年前是实木搭建,后来红白喜事都用塑料的棚子,支一个鼓风机在旁边吹,方便省事又不花几个钱。灵堂黑帐子后面是棺材,外婆穿戴梳洗好后就一直躺在里面,来了年长的叔叔伯伯会走到后面,摸着下巴评价棺材质地,用来衡量这一家儿女的孝心,顺便和谁谁谁家对比,看哪家办事更体面。
去世到出殡前,外婆要躺在里面整整5天,据说夏天办丧事的人家,怕尸体腐烂,专门会在棺材内做冰块夹层。幸而外婆去世在秋天,西北开始冷了,来了的长辈们都咂咂嘴说“不会有气味”,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黑帐子前是供品桌,前后左右好几张,分别放置外婆的遗照、白烛、供品盘、香火和纸钱,来人的第一时间要在这里烧纸、叩头,还有哭。帐子两侧是两条一米多长的凳子,供孝子们守灵。
我被妈妈连拉带拽地拖在灵堂前,上香、烧纸、哭,磕一头,旁边主事的大爷喊一句:“外孙女XXX上香!”围在火炉旁边的乐手们吹吹打打,乐起,鼓声、唢呐声、萨克斯声、电子琴声集体哀鸣,原先站在院子里的孝子们通通跪过来,一人哭,百人哭,滔天巨浪从脊梁后涌过来。再磕一头,大爷又一句:“孝子XXX烧纸!”再一头,他说:“孝子XXX哭灵。”鼓点重重地砸在心上,我胃里翻江倒海,大脑一片空白。
三叩首结束,礼乐终了,身后的哭声戛然而止,孝子们站起身来恢复之前的动作,摘菜的摘菜,煮饭的煮饭,收礼钱的收礼钱。妈妈拉我过来,一个个介绍:“认得你二伯伯不?你三舅舅……这是五表嫂……”亲戚们也在不远处闲聊一句:“哦,这就是婶子养了八九年的露露啊……”妈妈介绍完就忙着招呼客人了,大姨和我打了照面,让我去休息,叮嘱说夜里要到很晚,现在能休息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当天宴宾客,一众叔伯在屋里屋外喝酒、划拳,小孩在院子里围着篝火嬉闹,鼓手们吹吹打打。夜里十二点,法师和阴阳师来做道场,孝子中选了五男五女跟着他们围着五层烛塔转圈,我代替我妈跟着跑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法师脱了袍子,站在旁边和阴阳师抽烟聊天。
第二天大清早我在大人们吵吵嚷嚷的呼喊声中醒来,一整天站在院子里,跟着大部队跪拜、叩首、看着她们哭。下午哥哥举着幡,跟着和尚围绕整个村子做超度,夜里是“撒路灯”,一群披麻戴孝的孝子们围着许许多多的灯火跑跳,鼓声响彻山川,边上围着村子里的人群。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回到家已经是夜里两点,妈妈们呵斥孩子睡觉,男女混搭,都横七竖八地就这么合衣而睡了。
再到天还未亮,埋人的队伍就拿着家伙上了山,乐起,棺材抬走了,灵棚顺势而拆,早晨七点,我朦胧着眼睛,院子里已然干干净净。中午就剩一顿“坐席”的酒席,人们高高兴兴地吃吃喝喝,不住地说:“喜丧,喜丧,没受多少罪,你看哪哪儿那个老头,也是中风,床上躺了七年才咽了气……”在几句“喜丧”的评价中,整个典礼落下了帷幕,我被妈妈塞在一辆越野车中返城,当夜飞回北京。
2
外婆是在端午节的某天晚上中风的,前一天忘记吃降压药,夜里脑溢血。医院医院,两天之后脱离危险期。她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让妈妈和大姨带她回家,“医院里”。西北不兴火葬,尸骨不全、*飞魄散是大忌。外婆要入土为安,“入土为安”是她最后的遗嘱。
她回到几十年前的家里,回到她的土炕上。最初的一个月,门庭若市,人群一拨拨来了又去,八百年不见的亲戚赶来探望,礼品像供品一样围满了整个炕沿,远的近的、亲的疏的,七里八乡的人们前来围观死亡,屋里充斥着“三奶奶”、“二姨”等不知道什么关系的称呼。
她躺在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下身带着导尿管,在嘈杂的人声中任凭他们呼喊。偶尔一次,抬起浑浊的双目,吃力地张开泛白的嘴唇,喃喃自问:“你是谁啊?”来者自报家门,或者妈妈和大姨在旁边大声呼喊介绍。遇到之前亲近的人们,她转念两秒钟,又会眯着眼睛呜呜哭起来:“哎,你看我连你也认不得了……我连你也认不得了……”她哭,妈妈和大姨哭,来者哭。
外婆就是这样,最后一次认我的:看着我叫遍了所有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的名字,还是不对。她用唯一的右手,紧紧抓着我的手,哭声从喉咙里带出来。我妈坐在边上,轻声提醒:“妈,这是露露啊!”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临走前的一个星期,我在身旁,看着她走在生命长河最边缘的地带,看着她灯枯油尽,最后掉落下去。
那时候她时辰颠倒,分不清昼夜。下午五点,北方的落日晚霞爬上土墙,她因为生病疼痛而叫喊,安眠药无用,止痛片早就失了效,她喊遍了所有已故亲人的名字,从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到丈夫、儿子、妯娌之间,她让她们等等她,她让她们带她一起走,要整整喊到夜里两三点,她才在精疲力尽后入眠。我每次听到这些话,都躺在离她不远的黑夜里流泪。我知道她要走了,知道她身体有无法忍受的痛苦,但我无能为力,不能为她止痛,不能分担痛苦,连认同她哭喊死去亲人的勇气都没有。
她会一直轻睡到中午,听不见鼾声的时候,我经常坐在她的身旁,通过胸部的起伏判断她还在场。她到最后什么都不吃,输液也找不到可用的血管,只靠一天一碗鸡蛋羹,一勺又一勺的温开水维持生命。她气若游丝,醒来张开嘴的瞬间有酸腐的*魄味,好像每张开一次,*魄散去一点,一直到最后。我每天中午准时喂她,哄她吃饭,就像她当年用一勺又一勺的鸡蛋羹喂我一样。她吃饭的样子极乖巧认真,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皮包骨头的手搭在我的手腕上,一口又一口吞下去。她吃饭的时候大概还是清醒的,通常把我认成我妈妈、大姨,或者已经去世的姊妹。只有一次,她叫对了我的名字,平静的、安详的,喊了一声“露露”,像她没病没灾时那样。
我憋着哭,眼泪吧嗒吧嗒掉在碗里。
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她大概还是有意识的,拔掉了难受的导尿管,她每小便到床单上一次,都用极其难过的表情示意我一次。妈妈不在时,我抱着她上厕所,一米七的人瘦的什么都不剩,大腿上拽着一点点肉,脊背全是硌得疮,换了多软的床垫都没办法。医生说,支撑不久了,老人病,都这样。她坐在马桶上,头抵在我怀里,一小会儿就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她到最后,银发稀疏,根根能看到明亮的头皮。
洗衣机一整天在转,再来不及时,院子里的洗衣盆里晒好水,她换一套我洗一套,我打上好闻的香皂,用力搓着尿渍,想让她在病床上体面地生活,像她没病时、年轻时那样,里里外外是村里的模范。她之前那么爱干净、活得极其尊严的人啊!
她左侧身体已经失去知觉,水肿反复,一摁一个明晃晃的小坑。我在《夹边沟记事》中看到过,人死前都是这样,身体水肿反复,回光返照后离去。后来的几天,她双脚完全是冰凉的,我有几天专门坐在她的脚边,怀抱着双脚,把自己的袜子穿给她,给她焐脚。我一走开,她就蹬掉了袜子。表姐说没用的,她早已经不知道冷暖了。
我照顾到她五六天的时候,我妈就制止了。国庆节结束,我回到北京,每天打电话问她的情况,一天两次。我妈被问得心烦意乱,后来干脆不接我电话。据说她在最后的那几天里,听力异常灵敏,人也清醒了不少。只是每天依然从下午哭喊到凌晨,第二天中午才醒来。
在这么坚持的第五日,我妈的公司召唤她进城一趟,进城前我妈跟她道别,说当天一定回来和她一起吃晚饭,她拉着我妈的手不放。
当天,她殁了。
3
外婆去世后,我一直处于茫然状态,不会哭,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匆匆参加完葬礼,就回到了北京,融入流光溢彩的人群中。我和妈妈谁也没有提过相关的话题,我们打电话的频率也变少了,好像害怕互相问候的时候,哪一方绷不住。
一个月后的凌晨3点钟,我梦到外婆在我的怀里去世,去世的原因好像是因为我。我在梦里哭着喊她,哽咽着醒过来,眼泪浸湿枕头。北京已经大凉了,暖气还没有开始供应,我坐在秋天的凌晨里,对着黑暗,一直哭到东方鱼肚白,我大概意想着,这是她跋山涉水,从家里出发,一直走到北京,在万千高楼中,寻觅了整整一个月,才找到我的梦境。
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只冬天里的一次,我在一号线的地铁站里偶然见到过和她一样,留着齐耳短发,带着灰色帽子,一身暗紫色羽绒服的老太太。我一转身,没忍住,在地铁闹哄哄的人群中咬着牙哭出来。
外婆走了,最后的风筝线也断了,我不再回家,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回家。整整一年,我还没给她的坟头添过土。过年的时候,跟妈妈提议回去给她上坟,妈妈以之前她们已经上过了作罢。我没再坚持。今年国庆的时候,又和妈妈提议,她说一周年也没什么,她和大姨两个人也就是回去烧纸,当天去当天回,天高路远的,让我别来了。我也没再坚持。
回去了我定会去看她,妈妈和大姨定是陪着的,我哭,她们也会哭。既是如此,还是算了吧!
外婆是我童年唯一的记忆,雾气缭绕的小时候,她穿越过一群吃面的人,抱起我,塞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鸡蛋。我从小不理人,遇到蚂蚁看蚂蚁,遇到河边看草鱼,二伯伯老说我是“小黑皮”,见人不打招呼的。外婆就那么“露露,露露”,喊我七八年,起床、吃饭、背着我出去玩。逢年过节吃饺子,她一碗,我一碗,敲两颗鸡蛋,撒一把葱花做汤。我成年后向来不下厨,却唯独喜欢包饺子,喜欢所有和鸡蛋一起炒着吃的菜。
我学写的第一个人名是她的,我用粉笔在墙上画,指着“许”和“徐”问外婆哪个是她的姓。外婆把我的奖状贴满整面墙,别人夸的时候总是含蓄地在那里乐。她针线活特别精致,鼻梁上老架着老花镜,给我缝制从头到脚的物件。小时候玩儿过家家,小女孩都爱洋娃娃,买的不行,全看谁家妈妈的针脚好,外婆用做衣服剩的碎布头给我拼娃娃、沙包和手绢。每天下午她在面前放一张小马扎,我坐在里面,她翻着花样给我绑头发。
我6岁的时候和她闹别扭,哭着喊着离家出走,她腿脚开始不便,下坡的时候膝盖总会疼,叫了邻居哥哥抱我回来,不打不骂,做了热乎乎的粥,抱着我睡了。7岁的夏天我出水痘,发烧39度,晕晕地觉得有两个小人一声高一声低在耳朵边吵架,我抓着她的裤脚,喊一次外婆,她答应一次。她就坐在我边上做针线活,老花镜里探出眼睛安慰我。
外婆的针线活做到78岁的时候,做不动了。我冬天回家,她听说我凌晨来,穿着单薄的睡衣坐着等,谁劝都不听。我走的时候,她拉我在炕沿边上,从床头柜中拿出厚厚一沓鞋垫,颤巍巍地塞给我,说,露露,外婆再也做不动了。她卸掉了顶针,中指关节处留下白白的嫩皮肤。十双鞋垫,大姨家和我家每人一双,不同的鞋号整整齐齐码在那里,针脚深一脚浅一脚。而后,她叮嘱我理解父母,照顾弟弟妹妹,多关心奶奶……她左耳听力下降,我站在右侧,一声一声应着她……
她去世之后,我和爸妈的关系并没有再近,也没有再远。知道爱,不知道如何表达。我总用理解的态度和眼光看着所有人,把自己掩藏起来,大概可能他们从来不需要我去理解。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面对对方,怕对方多想,怕对方麻烦,最后就变成了相对无言的沉默。
外婆一生曲折,命运多舛,却极少抱怨,从来不和他人比较。她去世后,我童年的记忆从身体内部蔓延开来,在北京、上海,每一次莫名的夜路里,从心头涌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完全消化十几年发酵的记忆,我唯一知道的是,从此往后,我再也不可能听到她的呼唤,再也不可能和她挥手说“再见”。
小草小草“我懒慢热后知后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