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冬,我身怀六甲,和母亲一道去看望已患老年痴呆,且行动不便的姥姥。我进门时,姥姥正坐在椅子上,她见我和母亲进门,脸上乐开了花。她兴奋的想站,但并没有站得起来,只是两只胳膊忽闪着,高兴地像只伏在巢里等待孩子回家的老燕子。
我没法接受眼前姥姥的苍老。往昔岁月中,有关她老人家的点点滴滴,就像陈年的老影片,一帧帧,没有什么顺序和规律的,缓缓在我脑海中播放。
舅舅家客厅里,七十来岁的姥姥和七、八岁的小表弟争电视看。姥姥要看电视剧。表弟要看动画片。姥姥手里拿着遥控,表弟像只机灵的猴子跑到电视机前手动换台。祖孙俩开启了换台大战。无奈姥姥是没有表弟腿脚灵便的,所以最终会败下阵来。然后边笑,边骂道:“小兔崽子,你不是人,也尽看这些不是人的东西。”姥姥觉得动画片里的人物都不是真正的人,所以她觉得看那些真没意思。
还是舅舅家客厅里,祖孙争电视升级版。姥姥为了取得胜利,找了一根竹竿。在腿脚所不能企及之时,就会用竹竿去哄跑小表弟,以此达到胜利的目的。但是,这样也没法保证每战必胜。因为调皮的小表弟也有升级版,他会抽个机会把姥姥的竹竿拿走,放到很远的地方。姥姥又败下阵来。
东厢房里,姥姥拉着我的手,一双昏*的眼睛充满了孩童般的好奇。她问我“妮儿啊,你说这电视上这么多人,我咋从来没听说咱这几个村里谁家孩子上电视(当演员)了?”她问得一脸认真,又是一脸迷惑。
回到现实,我心生感慨。在通信不发达的年代,或者对于不会使用现代通讯工具的老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中一定会有更多的惊喜。
比如:姥姥应该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我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应该也不知道,一千里地到底有多远。在她的世界里,二十里地,已是遥不可及的天边。
小时候,常听姥姥给我讲她回一趟娘家多么的不容易。算起来,姥姥的娘家也就在不到二十里以外的村子。她说,一大早就要出发。步行,提着包袱,带着礼物,领着孩子,背着太阳一路朝西走。看着眼前的影子由那么老长变得越来越短,再到影子跑到身子后面才可以走到。每次从娘家返程,又要迎着刺眼的太阳,一路眯着眼睛走上大半天,等到影子跑到人的前面,拉长,才能回到家。
我不知她那一双小脚是如何走完现如今看似并不远的路的。但是,我想,对她来讲,那样的行程不亚于一场拉练。我想象的姥姥回娘家的画面,应该就是一大一小一对周身发着金光的背影。
如果想像可以做成一幅画的话,我应该把它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以此记录那个年代人们的出行方式。以此纪念那个年代不怕劳苦的——我的姥姥。
有时候,我会将这个画面自动关联到《红楼梦》中刘姥姥带着板儿从去大观园的样子。只不过,我的姥姥永远会表现出的都是很传统,很得体的妇人形象。这点刘姥姥是无法匹及的。
眼前的姥姥发髻已经被剪掉了。花白的头发稍显凌乱,已不是曾经那样的被梳得一丝不苟。我想如果她还清醒的话,是不会允许自己的头发受到如此的待遇。
还有一点区别是,她没有了曾经的整洁,离近了会有股老人的味道。但是我并没有嫌弃,而是心里特别的酸楚,为我的姥姥,这个曾经那样干净利索的姥姥而担忧和难过。我希望她长命百岁,永远、永远的如我记忆中的那样。
我坐在她的面前,她伸出一双干枯的,只剩下一层皮的手。她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话,满是亲切。谢天谢地,姥姥还认识我。姥姥说,她的手上长了老年斑,如果一个人长了老年斑,那么,这个人就快死了。我不愿意听,眼睛里潮乎乎的难受。
其实姥姥前些年就说过这样的话,但是,那时她的眼睛里有光。所以,在我们听来,这样的话就是一个笑话。但是这一次,她的眼睛暗淡了很多,就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发着昏暗微弱的光。也许当最后一滴烛泪流下,灯芯一倒,就真的永远熄灭了。这一刻,她的话就像是一种遗言,令我格外的难过。我不愿意面对现实中的姥姥。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她的棉裤裆部颜色变深,又一小会儿,她坐的那把木椅子边上慢慢的有液体流下。我明白了…….
母亲面带疼惜和怯懦的对姥姥说:“娘,我扶您起来。咱们换条新棉裤吧!”姥姥正在跟我说话。她的思维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的。前一分钟,还问
我“几个月了?吐不吐?”后一分钟就对我说:“你早点儿回去吧,给孩子喂奶。回去晚了,你婆婆会生气的。”
母亲听着她说让我给孩子喂奶,就带着哭腔的说:“娘,您这是怎么了?孩子还没生呢!”姥姥一脸疑惑地看看我,再看看母亲,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是她还是不忘记再嘱咐我一遍,做媳妇的,要小心做事才可以不被婆婆骂。她是旧社会里的媳妇,一直由这些伦理道德约束着做事,想必也是受到了那个制度的一些伤害的,所以到暮年,仍是担心。
对于母亲的提议,姥姥没怎么在意。
母亲再一次催促:“娘,咱换条棉裤吧!”
姥姥好像不高兴母亲打断了她和我的谈话,有点不悦的说“好好地,换什么棉裤?”
母亲的眼角湿润了,嘴唇抽动了两下,强忍着没有掉下来的眼泪。
“您不冷吗?”母亲问。
姥姥若无其事的说:“不冷。”母亲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擦了眼睛。
母亲说,姥姥好像糊涂了。当第一次姥姥在母亲面前尿了裤子时,母亲直接告诉姥姥这件事。姥姥一下子就火了,开口骂了母亲,说自己怎么可能尿裤子呢?如果尿了的话,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
可这天,我亲眼目睹,姥姥她自己是真的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是真的老了。而母亲从那一次挨骂开始,就不再敢直接告诉姥姥这样的事。发现了,也会找别的借口,帮姥姥把裤子换下来。
我不敢相信,衰老可以将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我知道,那里是希望,是一个新的生命在孕育。看看眼前的姥姥。我感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亲人生命旅程的终点站即将到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复杂感情。人们只愿意迎接希望,但是没有人愿意面对终结。尽管这些都是人生所必须经受和接受的。
除却这样的沉重,我心中的姥姥,或者说在我记忆中百分之九十九有关姥姥的画面,是我乐意回味,也充满温情的。姥姥曾是个极其保守又爱整洁且心灵手巧的人。她无论到哪里,居住的条件如何,总是要把自己和住所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记得小时候她来我们家住,要随身带一个藏青色的大包袱。包袱里面是她的换洗衣服。她的衣服以灰色,青色,黑色和白色为主。那时候,姥姥总是穿她自己缝的大襟衣服。所谓大襟衣服就是衣服的前面不是左右对称的,而是从中间领口开始一道弧线开到左(不记得左还是右了)下方胳肢窝,沿着这条弧线缝上小圆豆豆状布纽扣,姥姥把那些小圆豆豆纽扣称为“算疙瘩”。圆角的小立领遮住了脖子,除了保暖,我想更大的原因是那个年代的女人保守吧!要不然,为什么夏天衣服也是小立领呢?她的衣服整个严丝合缝,没有一丁点儿走光的可能。所以,每当姥姥看到电视上那些袒胸胸露背的明星,都会嗤之以鼻,撇一下嘴,很不屑的说上一句,“她家里的老的(家长)看见就不说(批评)她吗?”
姥姥的衣服叠的整整齐齐。她教过我如何叠裤子,把裤子的两条裤腿沿着裤线对齐,用手扯平每一寸布,不可以出现一点皱褶,然后再把裤子三等分,裤腰向下叠,裤脚上翻就得好了。
她还教我叠大襟衣服,虽然我家里从来就没有人穿过那种衣服。她每次洗完衣服都是把衣服反过来,搭在晾衣绳上,她告诉我,正面晾晒的话,衣服会晒褪色,褪色就不好看了。而且,她搭好衣服以后一定使劲儿扯平和绳子接触的衣服后背中线,因为一旦形成褶皱,干了的话,褶皱就会影响美观。一些时候,姥姥甚至为了追求极致的平整,会调制一些液体来浆洗衣服。浆洗过的衣服特别挺脱有形。
姥姥的包袱里还有她的绑腿布。绑腿布通常是宽约十厘米的黑色布条,用来把裤腿绑住,保暖,也防止自己的脚踝露在外面被人看到。她的绑腿布是板板正正的叠好的,不见一丝褶皱凌乱。
姥姥留着一年四季不变的发髻。被网住的一个小圆发髻老实的待在小黑网子里。头顶,两鬓,后脑勺其余这些发网所不能罩住的地方,没有一根头发是毛糙的,也都服服帖帖的贴在头上。在那个不流行空气刘海,蓬松头发的年代,把头发梳成这个样子为最美。
听母亲讲,姥姥曾经也是过过富裕生活的人,因为姥爷是远近闻名的商人。后来社会变迁,姥姥家被抄了家。接下来的日子就不好过了,由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那样苦的日子里,要养育六个儿女长大成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姥姥会竭尽全力把赤穷的日子过得有点声色。
可惜的是,后来姥爷得了半身不遂,姥姥精心的照顾姥爷八年。只是端屎端尿这等脏活累活不说,她心里面还要惦记着两个没有成家的儿子。那些个日子对于姥姥来说,难,真难!可是她仍旧坚强的,尽心尽力地用她的小脚丈量着岁月和人生。
姥姥在步入老年才终于打发最后一个儿子成了家。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没有了家。我常听姥姥说,“我想自己过,哪怕只有一间房子,一间就行,我自己一个过日子,谁都不跟……”她所说的谁都不跟,是指的不和儿女们生活在一起。我小时候不理解姥姥说的这些。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理解了。
人,在年轻时,中年时一直是为别人活着的。只有到了老年,甚至是晚年,才会真正的有机会过属于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是她此生都没有实现的愿望。一方面,几个舅舅都不放心她自己一个人生活。另一方面,每家的房子都宽敞,可以容下一个老娘。
姥姥基本是在几个舅舅家轮流住。冬天,大姨和母亲接姥姥出来过冬。在舅舅们家住的时候,通常是这家几个月,那家几个月,也有时候会在一家连续住上一年半载的。她到谁家都不愿给人添麻烦。而且尽量的帮助舅舅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
我还记得姥姥生病前的一年,我去看望她。舅舅,舅妈都出去干活了,她一个人在家刷碗。我要帮她,她不让。她说,这点儿活都干不了,就真的老了。
我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姥姥刷碗。她先是把所有的碗分类,有油的,没油的,食物残渣多的,少的。然后按照先刷食物残渣少的,无油的,再刷残渣多的,多油的。食物残渣多的碗在洗刷以前是一定要先把残渣清理到泔水桶再刷的。这样第一遍可以用稍微少一点的水。然后第二遍的时候,餐具差不多就比较干净了,再用多一些的清水刷第三遍。之所以我对这些程序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我很小的时候,姥姥就教我这样的洗碗步骤。我一直保持到现在,而且我把同样的方法教给了我的女儿。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怎么才算真正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应该是她或者他离开后,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任何与她或者他相关的东西,看的见得物质,看不见的精神和传承。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觉得姥姥的生命已经得到了很好的延续,至少已经传到了第四代。
姥姥在二舅家住的时间比较长,二舅常年固定的留给姥姥两间房子住。我想姥姥也许觉得心里更安一些。去别的舅舅家,有点临时房间的感觉。
我中学时,放假还愿意去找姥姥。去了也和她一起住在二舅家的那两间房子里。
姥姥愿意睡火炕。她的炕上铺着一个大的单子。在炕沿这一块儿,会铺上大小不同的几块老粗布。大小不同,这并不是故意而为,而是手头就有这么几块布,又舍不得扔。听姥姥讲,那是舅舅们拉脚(运货)时捡回家的布口袋。她洗干净,剪开,铺在炕沿儿来保护大炕单不被弄脏。几块老粗布已经磨得尽显沧桑,但是从来都是洗的干干净净。
她住的那两间房子里布置很简单。进门左墙根儿有一口水缸,旁边是蜂窝煤炉子。正对门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摆着茶壶茶碗。这些都是有相当年头的老家具。再往右就是一个一米二、三左右高,一米左右宽,大约一米六、七长的黑色大柜子。我从来没在别人家见过那种家具。姥姥说那是“大柜”。看起来很神秘,据说姥姥都把她认为重要的东西放在里面。包括传说中的“袁大头”。她的大柜平时是上锁的。我不感兴趣这些。
但是我所感觉到的就是,姥姥家那么陈旧的家具却从来都是一尘不染的。她常擦拭家具。即使住到我家,也常教我如何做家务。譬如每天早晨要把家里的茶壶茶碗,桌子椅子,那些都擦拭一遍。每天早晨要扫地。姥姥觉得那些都是女孩子都必须要会的。
我这个年纪的人,如果不是特别学的裁缝,会做针线活的人不多。可是我却会。那也是拜姥姥所赐。她心灵手巧,什么都会做。据说,姥姥年轻时,是为附近出嫁的闺女缝嫁衣的人。在农村,缝嫁衣的人硬件要求是,儿女双全,而软件要求是必须要心灵手巧。两者缺一不可。在那个每家都有少则三五个,多则十来个孩子的年代,儿女双全是太好具备的硬件了。但是心灵手巧,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姥姥最先教我的是补袜子。我小时候,并不是像现在,衣服还没穿坏就扔了。我们现在可以有各种理由去淘汰掉旧衣物,不喜欢了,有更喜欢的了,心情不好,心情太好,有钱报复消费,没钱硬充式消费。姥姥不会这样,她教我们勤俭节约,能补救的一定得补救。
补袜子这个手艺我学会以后没用上几年就不再用了。但是,我仍然记得姥姥坐在我身边一点点耐心教我的样子。她笑眯眯的告诉我,得先找一双干净鞋(刚刷干净的那种)。把袜子穿到鞋上,这样袜子底的破洞就展现在眼前了。然后找一双被淘汰的袜子,剪下一块比窟窿略大一些的补丁,放在破洞上面。先用细细密密的针脚先把补丁一圈缝好,然后,用小针脚稀疏一些的把中间部分的补丁和原来的袜子缝到一起。在姥姥的引导指挥下,当时小小年龄的我可以补出很美观的袜子。
姥姥的一双干枯的手,不知为多少人洗了多少衣服。有她的长辈,有瘫痪在床八年,大小便失禁的姥爷,有她的六个儿女,有舅舅家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还有为我的父亲和我们姐妹三人拆洗棉衣…..
我记忆中的姥姥还很年轻。一个夏日,母亲带我去姥姥家,赶到了,却见大门上了锁。母亲去了邻居的婶子大娘家找了一圈,没寻得见。就带我往村东走。
村东下一个大坡是一条蜿蜒的小土路,小路两边都是水塘,路边长满了菖蒲和芦苇。母亲不知道姥姥在哪里,扯开嗓门,高高的喊上一声“娘!”就听着水塘南岸有了回声。接着,见荡漾的芦苇丛边,出现了姥姥的身影,她身穿浅灰色大襟上衣,袖子挽到了胳膊肘,她远远地看着我们,笑着招手。我和母亲要过去找她,她不让我们过去,说马上回家。姥姥把洗好的衣服放进大盆里,大盆担在右胯,就沿着水塘边朝着我们走过来。走近了,我看见一大盆颜色鲜明的衣服,闻见好闻的肥皂的香味儿。
多年以后,这个画面还多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在梦里,我贪婪的享受着姥姥的爱,闻着水塘的清水,芦苇荡和菖蒲的清香,还有那浓郁的肥皂香味儿。我觉得那是最美好纯粹的爱,那些淳朴的味道是世间最珍贵的味道。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钱,她可以买到最顶尖昂贵的香水。但是,岁月流逝,我却永远再也没法闻到当初姥姥洗过衣服的肥皂香味儿……
后来我长大了,我才会想的更多。姥姥那双小脚是如何在水塘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的呢?她是如何端着一大盆衣服保持平衡的呢?在炎热的夏天她洗衣服热吗?在寒冷的冬天,她那浸在水里的干枯的手冷吗?
肥皂水的香味儿仿佛跨越几十年,到了眼前,我看着姥姥目光有些痴痴的坐在那里。她偶尔也会眼睛放起光芒。但是,我知道,那光芒和我曾经看到的不一样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是和我们一样的世界里。母亲仍旧心疼的看着姥姥,在想办法,如何说服她去换掉湿了的棉裤。我心疼的看着姥姥和母亲。
母亲告诉姥姥又给她做了新的棉裤,让她试试,姥姥答应了。母亲有些欣喜,但是还是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母亲给姥姥换了棉裤,把椅子擦干净,给她铺了垫子,让她坐在上面,然后忙着给姥姥洗那条脏了的棉裤。
姥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和我聊天。很显然,她的话已经没有了逻辑。但是整体上没有任何过分的话。她的思想没有变,骨子里还是传统的妇人。她教导我结了婚的女人需要怎么做。尽管那都是隔了两代的老传统,老思想。但是我高兴,她还是清晰地知道我是结了婚的人。
舅妈告诉我们,姥姥最近很忙。连夜把刚给她做好的棉被给拆了,说是得拆洗拆洗了。舅妈笑着,趴姥姥耳朵上说“娘,您糊涂了。这不是刚给您做的棉被吗?怎么拆了呢?”姥姥一脸迷惑的看着舅妈,说:“是吗?”
记得几年前,还听姥姥讲起邻居的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把被子拆了,撕成布片,裹在身上,说自己也要和年轻人一样,穿裙子。没想到短短几年,姥姥也变成了这个样子。
午后,母亲担心我的身体,就起身要和姥姥道别。姥姥坐在椅子上,笑着看我们。母亲很不舍的说“娘,我走了呀。过几天再来看您。”我能感到母亲的哽咽。姥姥这一刻好像听懂了,她眼睛里的光更暗淡了,但是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好呀,好呀。走吧,走吧。”
我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姥姥。鼻子酸酸的,嗓子像堵了东西一样难受。母亲一出门,眼泪就掉下来。“你看看你姥姥这个样子,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那时候的农村,暖气还不普及。姥姥这样的,真的很令人担心。我心里知道,但是嘴上说“姥姥会没事儿的。”这话是说给母亲听得,也是说给我自己听得。
春节前,要临盆了,我离开故乡,离开母亲,离开姥姥,回到了千里之外我的家。临近春节的一天,我心神不宁,干什么都没有心思。傍晚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别着急,别难受哈。”母亲声音沙哑的先说了这一句话。
瞬间我的心一沉,眼泪刷一下涌出来,我害怕听到那个消息,可是终究还是要听。我们彼此沉默了一阵儿,母亲说“你姥姥走了,她走的可安稳了。”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就是嗓子一阵一阵的疼,鼻涕,眼泪都往下流。“哎!她走了也熬出去了,要不,这个冬天得受多少罪呀。”母亲接着说,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她自己。我哽咽抽泣,拿着电话的手抖作一团。
“我给你说,你不能回来,很快就到预产期了,这么远的道儿,不能回来折腾了,这不是南屋北屋的道儿。你可得保护好自己,不能让我挂着哈!”母亲说完了,再也没有话。
我能想象失去母亲的母亲,是如何遏制自己的情绪说出这些话来在安慰我的。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然后趴在床上,放声大哭。我的姥姥,疼我爱我的姥姥,她走了,我却不能回去送她最后一程!
真快,到现在姥姥已经走了14年。每年我都会梦见她几次。清明节,十月一,这些我自己都不怎么知道的阴历祭祀日之前,她都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梦里。
各式各样的姥姥,有时候高兴,有时候生气,有时候还会和我一起说笑,有时候就是那样沉默的样子。甚至,我还梦到过姥姥坐着大花轿。这些是各种我见过的,没见过的姥姥的生活和样子。
我想,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如我所梦见的样子,有她的喜怒哀乐。有一次,我梦见姥姥,醒了一阵害怕。我就在心里对她说:“姥姥,您是爱我的,会保护我,不让我经受恐惧。”然后就神奇般的,心静下来,不再惊恐,安详的睡着了。
我不相信迷信,但是我总觉得姥姥的灵*是伴着我的。梦中就是她和我交流和来看我的日子。每当梦醒时,姥姥就在我面前瞬间消失,变成无数闪着光的雾飞向天际。她的笑容,她的发髻,她的灰色大襟衣服,就像一幅正在褪色的画慢慢的模糊。据说,只要人间还有人牵挂,逝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就还依然活着。我想,我的姥姥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一定是个大寿星,因为这么多她爱过的人,和爱她的人还一直思念着她,而且将永远思念着她。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姥姥,愿她永远的幸福,安康!
蕻日肆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