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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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小时后,他们在殡仪馆看到了儿子的满身伤痕。“全部都烂掉了,全身上下全部都是青的。前胸后背,胯,胳膊,头上,脚,小腿……全都是伤。”
年11月,我再次来到济南,“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的旧址。
一年前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操场上还有一百来个学生,穿着迷彩服。男生们打篮球,女生跳皮筋,到处都是一片欢声笑语。仅仅一年多时间,操场上只剩一大片芦苇随着风摇摆,晃得人失神。偌大的地方,如今只有一个22岁的娃娃脸男兵看守着——这块地是部队的*产,在我来的一个月前,部队要求原来租用这里的“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腾退。
学校搬走,招牌取下,一片狼藉。我从一楼走到六楼,每层过道的尽头是一个“静”字,每个房间我都进去看了看,觉得这里医院:学生宿舍的墙是惨白色,一个房间外写着“处置室”,床前还有呼唤铃。
可曾住在这里的,却不能算是病人。
△年11月,山东科技防卫专修学院,原来地址已经空无一人作者供图
离开这里之后,我又到大连、南昌、合肥、济南,走访几个曾经成为新闻焦点的“戒网瘾学校”,“正能教育”紧闭的大门外有一群小鸡在抢食;“豫章书院”操场上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孔子像,还有家长义愤填膺,“拍拍拍,都拍没了你们还想怎样?”
了解得多了,也并没有让我的困惑减少一点。从年10月我采访了弑母的16岁女孩陈欣然之后,我就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荒诞:父母出于爱孩子的心态哄骗着孩子,将他们强行送进了这些学校,但孩子们在这些地方的遭遇,却反过来成为他们认为父母不爱自己的证据。
这些学校,成为了孩子和父母之间最大的裂痕。
1
“我对你们没有多少恨意,也不会像山东那个女孩(陈欣然)一样杀母。我理解她那种感觉。不瞒你们,我也在刚去时一度有过。”
“昨天前天,我始终被噩梦搅的不得安宁。梦见我被抓的过程中失手杀掉了你们与抓我的人。”
“手铐越来越紧最后以至于长在了肉里……”
“还是那句话,我人出来了。可我的心死在了那里。”
这是16岁的小勇从豫章书院回家一个月后,对父母说的话。具体地说,他的心死在——年6月23日。
那天,他跟着母亲从大连到江西旅游。母子二人先去庐山玩了一天,第二天就有人来接,“因为我对我妈很信任,没想到会是什么情况”。
接他们的车开到了一个红色大门,有黑色的字:豫章书院。小勇参观了15分钟,便和母亲走散了。他觉得不太对劲,想拨,但又想,“万一真是个景点,误会了怎么办?”
没想到,落单的小勇马上就被七八个大人夹着,推进了一间屋子——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学生们口中的“小黑屋”。
他的第一反应是“传销”,还担心母亲也有危险,刚拿出手机想报警,手机就被打到地上,他大喊“我要找我妈”,几个大人说,“就是你妈把你送这儿来的”。小勇问,“你们这么做合法吗?”又有人说,“我们有合同”。
小勇不信,和这几个人起了冲突,“反身用胳膊肘把一个教官的鼻子打出血了”。然后,这几个大人给小勇上了手铐,背铐,他没法动弹了。
恐惧中的小勇突然大小便失禁,“背铐着,我自己没法动,他们就带我去厕所清理,把我衣服脱下来,那衣服没法穿了,扔掉了。衣服裤子,全扔掉了,光着身子给我冲。然后给我光着身子带回(“小黑屋”)去的。”
“小黑屋”里什么都没有——不,准确地说,还有一个尿盆,一个床垫,一个坏了的空调。屋子太空了,小勇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墙面上有两个通气孔,“就比农夫山泉的瓶盖稍微大一些,因为有光,从那里透进来”。太臭了,小勇用潮湿的床垫挡住了尿盆,直接睡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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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11月,我在这个被校长任伟强称之为“静心室”的“小黑屋”里仔细观察:表面上看上去,屋子似乎并没那么恐怖——墙被新刷成了蓝色,“原来是白色,学生在上面涂抹得乱七八糟”;白色地砖的部分新装了便池;有空调、有灯、有竹垫、有蒲团。我问校长,“如果你被关在里面会觉得害怕吗”,他笑了,说,“我现在宁愿有一个这样的空间,我自己静静”。
△年11月,豫章书院的小黑屋作者供图
可小勇说,“小黑屋”原来并不是我看到的那样:“灯是坏的,整个屋子是黑的”,只有到了饭点,才有人进来给他送饭。他在里面嚎啕大哭着度过了前两天,“哭着哭着眼泪哭干了,就没那么难过了”。大约到了第四天,尿盆满了,有人带他出去倒,这是他唯一一次走出去。
早餐发鸡蛋,他开始对着鸡蛋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多久,没法刷牙,不能洗澡,只能用他们发的饮用水,倒一点出来洗脸。
大概一周(多)后,有人开门,小勇被带出屋子,“只要能从那里出来,怎么都好”,然后,有人带他领了“院服”和东西。
又过了一周,父亲来南昌出差,见了小勇一面。他期待父亲能带他走——“不是希望,是完全盼望,强烈的渴望”——他近乎语无伦次地向父亲讲,自己被手铐铐着、被关在“小黑屋”、以及一切噩梦般的经历。
小勇以为父亲会带他走,然而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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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书院的老师经常给小勇的母亲发一些小视频,穿着院服的小勇在晨读,在练毛笔字。
视频里乖巧的儿子让母亲觉得心安,本来在做出把小勇送进这里的决定前,他的母亲曾焦灼了好一阵子:“孩子这个样子,我得救他。他不上学,(只)上网,是不是这辈子就完了?”
其实在小勇沉溺于“网瘾”之前,是个不错的学生,“他特别热心,是他们班的组织委员”。
年,小勇生了场病,发烧持续了一个月,在家休息了三个月。再返回课堂时,小勇明显感觉学习跟不上,想休学。母亲支持,父亲反对,家里冲突逐渐频繁。
最后小勇还是休学了,只是状态越来越差,“医院去检查,抑郁症”。治疗过程中,他曾回到过几次学校,最长的一次坚持了半个多学期。
身体的不适接二连三,小勇最终无法正常上学,便开始在家玩游戏,“一天十个小时吧”。母亲知道儿子心里不痛快,“他那段时间哪儿都不去,也不出门和朋友交往,就一个人在家里。”
“我要救他。”抱着这样的想法,小勇的母亲联系上了“豫章书院”。当时另外一个把孩子送进去的大连老乡告诉她,“那地方至少能正常作息,孩子能学点文化课。”
年6月23日,小勇母亲迈出书院的那一刻,“泪流满面,真的,我也不知道这一步走得是对还是错”。
2
“父母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能离开,当时心里很绝望。”
在书院里,小勇每次当着教官的面,接父母的电话时,都只能按着“免提”,违心地说自己过得还不错——其实心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想着怎么尽快离开。
年8月8日,小勇看到了桌上放的洗衣液,“就是突然决定,要喝点儿”。他喝了两大口下去,“我希望能引起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