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是H医院住院时间最短的病人。
之一。
有个病友,比我前一天来,比我前一天出院。这位横竖一样宽长的广东壮汉和我广东的大学舍友一样黑,在目睹了隔壁病友接受电疗的惨烈情状之后,就死活要马上离开这个封闭病房。也是佩服他的毅力,成天到晚那张和月球背面一样既黑暗又坑坑洼洼的脸在护士小哥哥小姐姐面前晃来晃去,最终得到一个给家人打电话的机会。二话不说,他就叫来了他的弟弟,把这位饱受折磨的壮士接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提醒我一句千万慎重考虑电疗,然后偷偷指了指刚做完电疗满脸通红呆呆坐在病床上的另一位“壮”士。
一、进进出出
医院封闭式病房,很难。我在住院处签字缴费的时候,护士就告诉我现在病床满了,我进去需要排队,我前面还要三个人。于是我从周二等到周五,就在我在心里悄悄决定这个周还没有空床位就不去住院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来了,告诉我现在空出来一个,要来赶紧来,明天就不等你了。当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医院五点半下班。于是我和行李被滴滴司机多花了半个小时饶了十多医院门口。还剩下半个钟,我先投诉那个不老实的年轻滴滴司机,给他一星差评,然后飞奔去住院处交单子,在缴费处划了今年最大一笔信用卡消费,签字,然后被阿姨领到成人二区,在住院处七楼。
上去七楼,阿姨和开门出来的男护士相视一笑,很像是给做肉包子的厨子送来一头两脚羊。进去之前要检查个人物品,个人衣物不能带,只穿病服,病服两天一换,没有内裤可以穿。只可以带牙刷牙膏一小块毛巾,大块的浴巾也是不可以带进去的。食品饮料,剃须刀什么的需要交给护士站保管。任何电子设备也是不允许的,书也不能多带,最后和护士讨价还价带进去了三本,一本朋友推荐的《小王子的领悟》、一本《六神磊磊读唐诗》、一本《论语》,后来又带进去一本《周易》、一本《周恩来年谱》。
住院不容易,出院也很难。在能不能够出院这个问题上,病人自己是没有决定权的,必须要有亲属来领再加上主治医生点头同意才可以。成人二区96张病床,多的是没有人来接或者不愿意被接出去的老人。
二、病房的管理者
按照有没有权力,可以分为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主治医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处于权力顶端的人,每次查房总是蜻蜓点水般,望闻问切分分钟内完成,奈何病人太多,就这样两天才能完整走一遍病区。病人的状态如何,是否可以出院或者是否接受治疗就取决于老教授的惊鸿一瞥。主管医生每天能见到一次,也能聊几分钟,对病人的病史,现状有着比较熟悉的了解。像我这次的主管医生姓金,湘雅的研究生毕业,同时负责着20名病人。护士在七楼有独立的护士站,是病区常驻的管理者,和其他科室的病房不同,这里的护士中有两位男护士,这个比例是比较少见的。这两位男护士,其中一位圆头短发,透过白衣可见一身结实肌肉,像是练了多年横练功夫;另一外身材高大匀称,声若大钟。护士小姐姐们也作风也很泼辣干练,有一位身材弱小的大姐,是二病区唯一一位敢于当面硬怼体重是她两倍的暴躁的精神分裂症病人的护士,如果她再年轻二十岁,我肯定心甘情愿做她的舔狗。护士并非直接对被管理者行使权威,而是通过护工。二病区有四位护工,都是五十多岁的大叔。像分发病服,给大小便失禁的病人打扫战场,开门关门,派饭等工作都是护工在做。
相比管理者,被管理的病人则没有这样组织化,个体之间很少存在互动交流。吃饭、睡觉、换病床、吃饭、吃药、抽烟、剃须修指甲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规定起来。
按照年龄来分,则可以分为年轻人和老人,很奇怪的是病房里没有中年人,30-55这个年龄段是空白的。年轻人大多是抑郁双相焦虑强迫精神分裂等精神疾病,老年人则大多精神萎靡动作迟钝,还有一部分干脆把这里当成了养老院,一住就是好几年。
还可以分为被绑起来的病人和没有被绑起来的病人、亢奋暴躁的病人和迟钝萎靡的病人,等等。
三、日常主题
1、被限定的时空
成人2病区就是整个住院楼七楼,一共12间病房96张床位。最靠近护士站的两件病房是三级护理病房,用来住需要随时看护快速反应的病人,12号房间与护士站只隔着一扇门和玻璃墙,里面可以住七个病人,这七个病人晚上都需要被绑在病床上。11号病房则有11张床位,新进来需要观察的病人一般都先住在这里,我就是在这间病房呆了5天。此外还有4号病房,有病人第二天要做MECT,前一天就要住进去,不能饮食。三级护理病房与一级护理病房的区别还在于,三级护理病房在任何时候都要有一名护工在里面,而且门是常锁的,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会被打开。唯一的公共场所就是大厅,一张双鱼牌乒乓球桌被11张四方的桌子半包围,承担了食堂,棋牌室,阅览室,吸烟室,娱乐室,茶水间等多重功能。
病房里一天的时间基本上是这样度过的:
早上6.30-7.00:被护工叫起床,洗漱;
7.00-7.30:被护工赶出病房,去大厅早饭;
8.00-8.30:护士在大厅派药,病人排队吃药;
8.30-11.00:治疗,休息,娱乐,查房;
11.00-11.30:午饭;
14.00-14.30:中午派药;
14.30-17.00:探视、休息、娱乐;
17.00-17.30:晚饭;
20.30:晚上派药;
21.30:睡觉。
2、“你请我吃一块你的蛋糕好不好?
香烟和食物,是病区内部最紧俏的资源。
香烟由护士站统一保管,每天十二点和下午四点是派发香烟的时间,就像是饲养员脚边跟着抢食吃的小鸡,这些烟民围绕在护士四周迫不及待地结果一根烟,找打火机点上,猛吸一大口,然后慢慢从鼻子送出来,妙哉。
食物医院提供的集体伙食。医院食堂里做饭的员工家的猪都养的不错,而盛饭的阿姨则有集体帕金森的嫌疑。早上永远是米汤加猪肠粉、午饭和晚饭则是米饭盖青菜和肉食。米是最便宜的米,饭第一碗不管饱而且永远没有第二碗,青菜永远不新鲜,肉永远拔不干净毛,永远不焯水下姜片去腥。如果对这种伙食不满意,医院预定更贵的改善版的伙食,内部称之为“港澳餐”。
在这个背景下,每个人的口腹之欲始终得不到满足。那些没有人来探望的病人,只好可怜兮兮地全年吃着大锅饭,那些探望病人的家属则会多少带一些零食之类的,则是很珍惜的享受。
病房有几位病友每天都有人探望,每次都带回不少水果面包牛奶零食,我也包括在内。虽然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但是慷慨总是有限度的,给别人分享食物并不会改善自己在病友间的地位或者关系,也得不到他们的感激。大多数情况是,会有陌生人在你眼前盯着你手里的吃的看,然后伸出手,“你可以请我吃你的面包吗?”。如果你给了他,他不说话转头就走,如果拒绝,他也不会说多余的话。还有就是在病人不在的时候去拿他病床上放的食物。有一位患者,在自由时间在每个病房里一路要过去一路偷过去。一天我从大厅回病房的路上,他啃着面包喝着牛奶然后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我拿了你的一个面包和一个牛奶。”那个感觉就像是他从自己家里拿出来一样天经地义。
另一位老家湖南的病友家属每次都会带一罐下饭酱,靠着隔壁床位和每天给他分享一根香蕉一片面包的关系,我总能分享这么一两勺,新鲜热辣,极为下饭,才能勉强把粗糙的饭食吞下。同桌的病友每次都对他手里的罐子虎视眈眈,他总是用一句“我和你不熟”击退所有伸展过来的饭碗。
3、查房
主管医生每天都会来一次病房,和病人交流病情,主治医生则会在他没有门诊安排的时间段来住院区看看。每次主治医生来都是前呼后拥,护工会把其他人赶出病房,为医生患者创造相对安静的环境,主管医生就没有这种阵仗。
我住院的当天晚上,就有一位住院医生找我了解和记录病史,看得出他还没有成长为老油条,在认认真真地一条一条按照教科书上关于双相的症状来询问我最近和长期一段时间有没有。然后我提醒他应该问一些开放性的问题而不是让我只回答是或者不是。他则记录了慢慢一页多A4纸的内容。第二天来的住院医生则明显轻松很多,讨论了一下最近几天的状态和药物史。第三次还是在和那位第二次来的住院医生聊。主要讨论我要不要做电疗和什么时候出院的问题。
针对我强烈的自杀想法,电疗是药物治疗失效后最有效和最常用的治疗方法,但是电疗也要经历漫长的治疗周期和不可预测的副作用和恶化的风险。考虑到我持续两个多月的抑郁情绪已经结束,自杀想法也消失了,再加上我不能接受长达半年的记忆受损,所以最后和医生达成统一意见,暂时不做电疗,等下一个恰当的时机和更充分的准备后再做。同时我要求立马出院,因为继续住院没有太大意义,而且环境也不是很好,能溜就溜。
主治医生则只见了两次,第一次是查房,因为我的症状相对比较轻,所以没有得到和主任面对面的机会,第二次是出院的时候,在电梯里遇见了脱了白大褂的主任,叮嘱我按时吃药好好工作。
四、众生像
1、“割掉你鸡鸡好不好啊?”
小兵(音同)是第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患者。医院的前一天,他大便失禁,一整个白天在病床上拉了五次,所以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不是没有理由。早饭时候他就被栓在大厅乒乓球桌的一个角上,手和柱子用白色栓带连接起来,下面放着一个塑料盆,用来撒尿,晚饭之后就被带回到病床上。那天早上好像不舒服所以没配合护工去大厅,所以就被拴在了病床上,然后就创下了如此惊人之举。
小兵看起来六十上下,脱了衣服之后胸前和腹部的皮肤下垂很严重。他基本上不会对人的语言有回应,实际上也根本没人去撩他。他只会自言自语,成天挥舞着不知道哪儿来的饮料瓶一边喊着“饮料,果汁”,他的饮食起居都需要护工帮助完成,护工看不起他,轻视他,又有点讨厌他。护工每次帮他换衣服都会骂他,然后在他身上拍巴掌,有时候甚至会打耳光。心情好的时候,就开玩笑似的跟小兵说,“鸡鸡割掉好不好?”,“你活着没用去死好不好,嗯?”小兵不会有任何反应,只是机械的在护工指导下完成脱衣服,洗澡洗屁股(小兵不会在大便后用纸擦屁股),擦干净,然后穿衣服。
恐怕每个男孩小时候都被大人,亲戚或者某个讨厌的邻居玩过或弹过“鸡鸡”,但是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脸和生殖器是他的尊严和作为文明人羞耻感的来源。
2、“如果你不配合,咱们就破不了这个局”
他是一位年轻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用小武代替吧。
小武比我晚进来,他的病床就挨着我的病床。他刚进来的时候,很冷静,和我聊天思维很清晰,言谈中带着深深的无奈感。
从谈话中得知,他来自惠州,是返乡就业人员。镇*府要征收村里的地,总共亩,其中90医院,剩下的六十亩则没有公开使用范围,每亩地的赔偿金是一万多。他是在城里见过世面的,当地镇上的放假都被开发商炒到了一万七左右,一万多一亩的征地赔偿太忽悠人了,而且还有六十亩地没用公开用来做什么,所以有一帮年轻人就自我组织起来反对镇*府征地,而他正是那个活动群的群主。他最后感叹道,年轻人大都去了城市打工,村里全是老人小孩,没见过世面,一万多到手就已经美滋滋。
他和护士解释,和医生解释。护士和医生耐心地听完他讲,然后强迫他吃药。到了第三天,明显可以看出小武的变化,他开始变得紧张,眼神也躲躲闪闪,跟我说有人要害他。
我收拾东西要离开病房的时候,他显得很慌张,悄悄地跟我说:
“如果你不配合,咱们就破不了这个局。”
3、“把你们全都干掉!我就是这里的老大!”
我刚在病房安顿好,隔壁有个长着国字脸满脸胡茬子的人朝我走过来,主动像我伸出手,“你好,你是哪个地方的?”
“我甘肃陇西的。”
“甘肃陇西,我知道那里,那里很穷对不对。不过没关系,我把高速公路修到那里,把高铁修到那里,建立大湾区共同繁荣,让我们实现共同富裕。”然后紧紧地用双手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
“我是X的弟弟,年以来的改革开放都是我的功劳。是我向中央写信,采纳了我的意见,我建议我们造航母,造新能源汽车,因为新能源没用污染,所以它是绿色的。现在改革开放马上就要到内地,到甘肃,到宁夏,到贫穷的地方。”
“这里的大部分病人都没病,都是装病的,装病是为了接近我,你,你(指向护士和护工)都是坏人,都是J的爪牙,把你们干掉,统统干掉!”
“我是上帝,我派了我的儿子耶稣来拯救你们,可是你们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我要惩罚你们,把你们统统干掉,干掉!”
这都是这位兄弟的经典语录,每天重复来重复去,沉浸其中。直到那位敢于硬怼是她体重两倍的壮汉的护士忍无可忍,五花大绑把他绑在了病床上,才消停了一会儿。但第二天又恢复了老样子。
他还有个习惯,就是到处串门,病床上有人就要吃的,病床上没人就偷吃的,谁要是给他脸色或者拒绝他,那位仁兄就会在稍后的吃饭时间变成上帝口中的坏人,成为虵的爪牙和帮凶。
五、我的小情绪
尘世忧苦,为欢几何?
一个月前我抱着做电疗的决心和医生说我要住院,可进去之后就后悔了,巴不得立马出来。
我和医生说我没有了自杀想法,是我认为这种想法不是至少不全是因为“双相”。医院这个小牢笼,可离不开社会这个大牢笼。
我有好多重要的问题没想通,学了那么多知识和道理,劝别人的时候一道一道的,可是无法劝服自己。都说自己是自己最好的个案,在“我”这个个案面前,学到的各种流派的心理咨询范式、学到的全部危机干预,自杀干预方法、孔孟之道都成了灰色。
医院看到的各种现象,我只是努力尽量客观地说出来,很多事情,责任并不在当事人身上,都没有正式和我聊过一句病情的主治医生钟主任一天门诊要看80个病人,还是不加号的情况下;四个护工对其他病人也是客客气气,和孙子视频的时候有说有笑;一位老人会在病房门开的时候就谁先进去和别人谦让;一位26岁的病人一遍一遍地重复“我想死”,只是因为没有人喜欢他。
最大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这个世界之后仍然对它热爱,我尽最大努力可依然过不好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刚刚PLUS
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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