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
许文舟
一
她躺在四张长条凳搭成的床上,稍微挪动便听见肋骨松动地响,这种松动像四条长凳中的某一条,隼卯坏掉的样子。才恍惚了一小会,阳光又向前移了一截。在阳光下觉得热,在阴凉处觉得冷的母亲,又在咒骂自己不会动弹的身子。弟弟木讷地站在一旁,显然也拿翻不了身的母亲没有办法。他四肢健全,力气不小,但抱起母亲,把一张床移到阳光下,他的大脑显然没有这方面的指令。
阳光可以把人的寒意驱离,把骨头晒酥,但阳光落到四合院里时间有限,须臾间,它就上树了,挂在树枝,转眼就落到对门山上去。这是午后,毛驴显然口渴,叫声沙哑的,音量不减,水牛老是用角挑墙,发出抗议。母亲看到了,都看到了,但她动不了身,她尝试着用手撑起自己,尖锐的疼又把她牢牢按到床上。
平时温顺的水牛不知怎么搞的,母亲提着料桶将饲料倒进食槽,还来不及打转身,水牛一屁股冲过来,便把母亲杵到地上。所幸水牛马上收起了倔犟,意识到自己是恩将仇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母亲挣扎着,可是枉然。草医望闻问诊,大包小包草药煮沸得满屋子草木芳香,母亲的痛苦丝毫未减。医院医生,才确诊母亲属尾椎锉伤。两个月之后,母亲勉强能进厨房,燃点炉膛的火,让水沸腾,炊烟摆着水蛇腰升到屋顶之上。想不到时隔三个月又七天,母亲眼前突然一黑,一脚踩空,从两米多高的廊坎上跌到院场,头直接撞到青石板上。昏迷多时,她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穿着蓝卡几布上衣,父亲的脸上仍旧皱褶丛生,这么多年,都不曾抹去缠在额际的苦楚。那些蛰伏在母亲身上的旧病突然发作。哮喘,差不多每天需要张着嘴,还嫌空气不够使用,腰椎间盘突出的疼,远在我想象之外。母亲虽躺在病床上,却仍然惦记着惊蛰与春分,惦记着犁铧上的锈,镐锄卷边的钝,惦记着出行、安香、动土、入宅、栽种与祈福。惦记得多了,就让她如坐针毡。每天一见到窗台漫漶的天光,一听到麻雀相互请安的聒噪,她的手就伸到枕边放火柴的位置,一阵摸索。这是第三次跌倒,肋骨骨折,腰椎第四、五节受损,等医生来到,她已在时醒时昏交替中受尽疼痛的折磨。醒时,她为自己向神请安,喃喃自语的忏悔,有她与人的过节,她发誓请神时想法不多,领牲时心无杂念;昏迷时,她又在做梦,梦见移徙的人群,开市的喧嚣,梦见父亲,在地里倚锄睡着了,雨水说等他醒来,因此呵斥着准备在父亲头顶炸开的响雷。
年的母亲,把水牛的鼻绳交到弟弟手上,她再也不能牵着水牛出村。弟弟把水牛牵到山上,山上其实也没有草,这是冬天,牛只能与弟弟一起烤烤太阳。太阳是好东西,一烤,水牛的毛衣就亮了许多,像抛光打蜡。牛是最会享受阳光的家伙,微闭双眼,装出一副回忆的样子,回忆它的苦大仇深。这个样子让我又想到死去多年的父亲,他同样喜欢在阳光下微闭着双眼,想一些事。搓着绳子的双手处于停顿状,旱烟锅嘴里的烟火时明时灭,接着便有一连串的喷嚏冲天而起。弟弟嗜睡,头一挨到枕头,便会鼾声汹涌,就是到了山上,揪一把叶子垫在地上,他就能入睡。这可能与他每晚服用精神分裂的药物有关吧。三年前医院,出院证明上是康复回家,但仍然需要按时服药,方能阻遏伺机兴风作乱的病情。这一天晚上,弟弟与水牛同时失踪,急得母亲顾不了肋骨有伤,跌跌撞撞地来到村头的山神庙前,求山神先不要休息,帮忙找一下弟弟。弟弟就睡在一棵麻栎树下,睡得比山神还四平八稳。水牛看到天色向晚,主动从山上来到弟弟身边等着。松涛窸窸窣窣,水牛便发出沉重的鼻息加以警告:这是我家生病多时的主人!
冬月初十三,母亲勉强能够拿一张小板凳挪到屁股下,追着神色慌张的阳光。弟媳总有许多农活要做,不可能让母亲随时跟着阳光亦步亦趋。陪着母亲的是跌打损伤的草药,消炎的针水,落满苍蝇的药渣,散落一地的夹板。见到我,母亲眼圈先红,眼泪后落,喉头仿佛梗着什么,蠕动了半天,话还是说得七零八落。说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说着就哭出声来,像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打算松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陷入深渊,而我也会在她面前逃离。我搂着她,确实找不出恰当的话安慰,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涌上心头的是同样的心酸。毛线织成的帽子老绾不住碎飞的白发,浮肿的脸上,仍然漫漶着无限的慈祥。唉,即使断了的肋骨能够结出骨痂,母亲也不可能一下站起来,那双不听使唤的脚,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我抚摸着她蜡*的皮肤,凉得像刚从水中捞出,细碎的血管,根本就供应不上一个人该有的温度。
她有话要说,但她瞥了一眼弟媳之后,瞬时陷入沉默,这一个动作无意被我觉察,我想当年小心翼翼的弟媳,显然已变成母亲面前的恶刹。母亲说话做事处处小心才是。母亲其实有许多话要说,她想说的其实都在红肿的眼睛里,我理解母亲的欲言又止。弟媳忙事情去了,母亲这才开始说她自己怎么遭这些罪呢?年初还能到地里给牛与毛驴割草,清明还能走到后山父亲的坟地烧香,还带着弟弟上山拾柴。怎么一下就连续三次摔倒,每一次从地上被人抱到床上,差不多一个月就得呆在床上了。母亲虽然有儿女六人,最终守在她身边的只有弟弟两口子。弟弟有病,天一黑再有多大的事,他都只能裹在被子里。大姐说有事,家里竖柱,要备料要做饭还得照看同样病着的姐夫。二姐说很忙,儿媳坐月子,女儿动了手术。老妹始终没露过面。我在离母亲一百多公里的病床上,同样接受着一桩车祸的折磨,全身多处骨折,肺部严重积水,真正尝到了喘一口气都难的滋味。电话都是母亲请人打的,都打到所有儿女手机上了,而且不止一次,可是我回到老家,仍然只有母亲独自一人躺在床上,阳光已离她很远,她只能在阴冷的地方,喃喃自语。
二
母亲属狗,按农历算,今年满81岁,但户口册与身份证上,只有76岁,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反正母亲是不能按规定领取国家的高龄补助了。母亲不服气,找了社长,又找村长,说自己确实是年出生,还找到外婆请人锻造的银猴饰作证,那年壬申年,属猴。遗憾的是最终没能更正回来,村支书说身份证与户口册上的岁数都错成一样。
事实上,在我们平路村,比母亲年长的女性只有一位,大一岁,同样还得做活,农活做不了,就做家务活,她努力的烹煎炸炒,结果还是得不到儿女们的好脸色。三个儿子,大儿子一时想不通,竟把毫升甲胺磷一口气喝下,等家人发现,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二儿子常自诩教子有方,结果小儿子动刀杀人,大女儿未婚先孕。三儿子嗜酒如命,喝得不省人事,还非得抱着酒瓶才能入睡。比母亲大的男性只有两人,我大叔算得上最得闲的一位。三个儿子自立门户后,他抽下一份田地租给别人,收谷打米,他坐等家中,人家自会把碾成白米的租子给他送来。他每天手持一只水烟锅,这家出那家进,嘴里总有哼不完的小调。红白喜事,他肯定出现在场合中,披一件比《智取威虎山》里座山雕的穿着还神气几分的大衣,有人问没人问他都会说这件大衣的来历。大衣是姑爷买给他的生日礼物,在我们平路村,能给岳父大人买大衣的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他当过二十几年生产队长,抓革命促生产干了一辈子,是我们许氏族谱修订版里的名人,远远排在我这个中国作协会员前面。另一位比母亲年高的男性比母亲好不了多少,每天早起砍竹子,划篾线,编成箩筐,再背到离家十多公里的山街去卖,然后把钱交到儿媳手上,这样,他老人家才能坐到餐桌前,颤动着双手端起饭碗。老人年纪大了,那些雀跃的篾片,常划得他一双手鲜血淋漓。
每次听到我们村里的某某家儿子给家乡的硬板路进村捐款,给学校的建设奉献爱心,母亲也会纳闷,自己家的儿子不是也端公家饭碗吗,怎么就不给村子里的公益事业破费一点呢?我知道母亲爱面子,她不甘落后的方面比谁都强,就是捐款这些事,我想母亲也一定想让我带个头。
唉,母亲有所不知,阿顺老奶家的儿子当电力公司经理,阿香二婶的儿子当林业局长。而这两位女人又是母亲最相好的伴,也许因为都失去了老伴,她们三人才相处得很好。母亲有所不知,我除了房贷与儿子上大学的支出,只剩余得应付生活诸多开支的小小一份了。在这个社会什么也学不会,就学会了省钱,学会了侃价,学会了自卑。她的儿子没钱买车,每天骑一个破单车在车流中穿行,像一片被激流驱遣的叶子。没钱给村里的公益事业添砖加瓦,没钱给村里每一个老人送上节庆的红包。与她的儿子相比,电力公司经理一出手就是大方,随便给也有几千,更不用说林业局长了,国家好*策经他巧手一动,就成为通往村子的硬板路。
弟媳的年也不容易,腰椎间盘突出,导致左腿行走困难,不得不将几亩水田廉价地租给他人栽种,租金只够买两百斤大米。烤烟虽然种了四亩,除去燃料、用工、化肥农药没有多少收益。而她的男人又成了木偶一样的病人,时间长达十年。年的某个夜晚,弟媳丢下家开跑,她没有莺歌燕舞的远方,只有茫茫然的前路。女人一狠心,你拦也拦不住。听到消息,第一反应是将弟媳挽留下来,于是我只好请三亲六戚一起出动,才将已经出去两天的弟媳从一辆客车上拦下。我知道弟媳的出走,有弟弟的原因,也有母亲的原因,性急的母亲,一生都不会让自家的农活拖了全村的后腿,看到别人家播种,她不会让自家地里还杂草丛生,看到别人家的粮食收成好,她不会甘心自家的收成太臭。然而,年的母亲不再是年的母亲,不再是年的母亲,更不是年的母亲。当年她背过多斤的柴禾已经变成灰,她背着孩子垦荒的双手已经瘦得拿不稳一小杯水,她背着百多斤公粮往返在几十公里山路的双脚已支撑不住自己的病体。
当空落的心再度被莫名的痛占据,母亲开始骂她的孩子。当然也骂我了。骂供我读高中变卖了家里唯一的毛驴,读大学变卖了家里准备盖新房的木头。骂大姐揣着五位数的银行存折不为弟弟分担一分住院的药费;二姐回来一趟像取个火,小妹每次回来只知道要豆种麦种。兄妹六人,母亲不骂的只有弟弟,弟弟小时候得脑炎留下严重后遗症,后来又患上精神分裂,母亲却舍不得丢下他,即便到几个儿女家里,同样也像取火一样,舍不得丢开弟弟太久。就是死去多年的父亲,也脱不了母亲的一顿臭骂,你走得也太自私了吧,花去那么多药钱,走时居然不打一声招呼。母亲最后在骂自己了,这是她每隔一段时日就有的项目。骂自己怎么像个孩子了,一年摔了十多次跤,有三次居然摔得连路都走不了。
三
到底还是弟弟给母亲端大小便,擦洗便盆,浣洗尿湿的衣服,更换垫褥。
弟弟虽然正处精神病康复期,天一黑他必须钻进被窝,天不亮之前,尿急得撑破膀胱,他绝对不敢下床。他想不起十多年前的黑暗里从东屋跳到西屋的情形了,那时病初犯,母亲不得不借助村里的恶人给他扇耳光,说是打醒附在他身上的魔*,血流得一点也不值钱,没有人同情,那是魔*当受的惩罚。我慌慌张张从城里赶回去,也只带了从看守所里借到的脚镣与手铐。母亲只知道背地里哭,就是这个小儿子,给她带来的伤心,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现世果报。母亲在自己身上找罪孽,这一辈子如果说有错,肯定是那次全家提不开锅时偷了生产队地里的两个南瓜,几斤四季豆,再就是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相送的一个*昏。
任凭母亲怎样急,弟弟仍然满足于他的口出狂言,疯吵邪闹,与犯病前判若两人。母亲最担心的是弟弟的嘴,能说出某个人的最阴暗面,让那些人对弟弟怕得像活阎王。很多时候,母亲差不多请人把弟弟的嘴封了,吃饭的时候再打开,或者就让他饿死吧。其实每一次对弟弟施暴的就是那些被弟弟说出隐私的家伙,他们根本不顾忌母亲就在旁边,出手就往弟弟脸上击去,弟弟的门牙只剩下两颗,颧骨一边高一边低,头发好像也被揪掉过一片。弟弟最终被送到精神病院,我去接他出院的时候,弟弟一手提着裤子,皮带已被人抽去,一手提着一只鞋子,另一只不知遗落在什么地方。
与你媳妇睡觉去吧,母亲悄悄地说给弟弟,但弟媳却不让弟弟与之同房,这当然因为弟弟犯病时卡过她的喉咙,更主要的恐怕是弟媳有了男人。这个男人帮她犁田耙地,帮她烤烟分级,帮她卸掉夜晚的不安与躁动。母亲当然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那可是自己卖了够一家人吃一年的大米,两头壮力的耕牛娶来的儿媳妇啊,至今还欠着媒人的人情呢。母亲把这样的消息告诉我,想让我出面,给弟媳一个警告,见我无动于衷,反倒责怪我不给弟弟面子。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拉着我,说某某男人被她在门后捉到了,某某男人太不像话了,竟然敢与弟媳一同赶集出行。母亲的牙齿就是这时候掉的,她因为恨,所以咬牙切齿。掉了的牙还不能吐出去,还只能往肚子里咽。现在,兄妹六个,拿最没出息的弟弟陪着母亲端尿端屎,我常常想,在母亲眼里,有出息的儿女又算什么呢?
当然,也只有年,母亲才成这个样子的,而成这个样子的前提是摔倒了三次,前一二次她还都能艰难地站起来,煮猪食、割牛草、喂马驴、绑烤烟、拾柴禾,而第三次摔倒,结果严重。我想连上帝也生气了,八十多岁的人了,你还不服气什么呢?让你歇下来,只是上帝的这个方式也太重了些,轻轻一推,就让母亲断了几根骨头,再也难站起来了。年下半年,母亲也就没有好好地走过路。只要稍微能动,她一定来到村子小卖部,给弟弟买烟,十元一包的紫云她舍不得,就买五元一包的软红河,然后趁弟媳不注意,悄悄地塞给弟弟,哄着让弟弟去砍柴,去背粪,去放牛,去守自己的媳妇,前几项弟弟都可以做到,最后一项弟弟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
母亲最丢不下的还是弟弟,以及弟弟的女儿。已经病得起不了床,她还把藏在枕头里的一百元钱翻出来,让进城的人给弟弟的女儿带去。弟弟的女儿在县城读高中。妻子说,你看妈妈什么人都挂都想,就是不想我们在昆明读书的儿子。我说:“你错了,母亲想的都是值得同情的人,她想弟弟的女儿,是因为这个女儿差不多是在缺少父爱中长大。我们的儿子已经读大四了,再说有你这个惯适儿子的妈妈,老母亲当然不挂”。
四
好些时候,每遇到一个有手机的人,母亲都会向他提出打电话的要求,就是来家里抄电表的工人,也不例外。人们看到一个老人家,用电话肯定有事,都情愿免费提供。母亲的电话从大姐开始打到小妹,说的都是一回事,让她们回来,陪她住上一晚,夜晚不仅弟弟害怕,晚年的母亲,也觉出夜色深沉得恐怖。只有我的电话她绝对是不打的,她说儿子是公家人,吃公家饭,随便打电话干扰工作,影响不好。
年,母亲托人给我的电话明显地增多。这一年,我的心一直没有平静过,即便我车祸住院期间,也有母亲的电话断断续续地打来。年初的电话说家里卖了水牛,养着没人放牧只能整天关在圈里,才过了一个冬季,水牛就瘦得皮包骨头。卖水牛的钱,她跟弟媳争了一份,说是要给上大学的孙子。后来我知道母亲为这份钱确实与弟媳吵了多次。三月家里又准备把毛驴也卖掉,这毛驴欺人,特别是女人,你端驮子时它就开溜,勉强驮上也会胡闹,非把驮子掀下来才罢休。把水牛除掉,这里有母亲小小的复仇,第一次跌倒,就是水牛一屁股冲撞造成的。我不想为家里的毛驴操心,母亲说你是家里老大,大事情上得拿个主义,卖一头毛驴就是家里的大事情,母亲当然得听听我的意见。只是母亲每一次电话都让弟媳多心了,摔掼东西的事件时有发生。后来母亲又多次来电话,说要分家。她要抽一份田地,抽几棵父亲去逝前嫁接下的泡核桃,她要有她自己的财权。说到底,当惯了家长的母亲是不甘心手里没钱塞给孙男孙女的。她想做这些事,当然也不是一时兴起,隔壁大叔是她的参谋,说他也抽了一份田地,几棵泡核桃,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给谁就给谁。母亲一生生性大方,那些外孙们回来表面上是来看她,实际都在她那里得到实慧,压岁的钱每年都有。自从弟媳当上家长,母亲的这份开支自然吃紧起来。母亲说老家有我的一份,要我回去认领,我说母亲你也糊涂了吧,我出来时老家就一间就要被风吹倒的老屋,现在已经被能干的弟媳盖起了几间新房,哪里还有我的功劳?再说我在城里也买了一个小窝,即便是弟媳心甘情愿给,我也不会要。后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不再是母亲打来了,而是弟媳。三个月间母亲三次摔倒,一次比一次重,一次比一次危险。丢开柺杖的第三个星期,我就回到了老家。
母亲又让我替她给大姐二姐们打电话,我说大姐二姐家也忙着,就不要打了吧,母亲一脸落寞。唉,我知道母亲是想让大姐给她染发,母亲一生爱面子,六十七岁时才开始有了一些白发,夹杂在茂盛的黑发间,她一有空就找村里的小孩给她拨白头发,给孩子们一些糖果,表示奖励。后来,母亲又用帽子将渐渐多起来的白发紧紧绾住,实在挡不住了,就让大姐给她买染发膏。母亲爱美,她不想让任何一根头发乱飞。现在,头发又白得不成样子了,她想让大姐回来,给她弄好。她想让二姐听她讲白话。二姐是个美人,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二姐最后嫁了个马哥头的后代,马哥头的本事学不到,却学会了喝酒,二姐酿酒,他可以蹲在灶门前喝完一甄。喝完酒就开始找茬了,说二姐这不成那不是,其实是挑刺,二姐身上的刺很多都与她谈过两个恋爱有关,两个恋爱对象都很有成就,一个当村支书,一个开挖土机,唯独最后成为二姐夫的男人什么也不会。二姐命苦,每次母亲听说二姐夫又发酒疯了,她就睡不好,担心二姐又会挨二姐夫的拳脚,结果第二天,二姐保证哭丧着脸回来。二姐的婚姻母亲也有错,当年要不是她坚决让二姐嫁,二姐也不至于这样。二姐不怪母亲,只怪自己,母亲却把二姐的难过归罪到自己头上,隔三差五到山神庙前,有这方面的忏悔。大妹手有劲,能揉能捏,一双手在母亲身上七出八进,准能拿捏到母亲痛处。可是大妹家也有三个老人需要照顾,一个94岁,成天只会流涎水与摇头;一个71岁,被风湿纠缠的手怎么也难将菜饭扒进嘴里;另一个70岁,两天不帮其翻身,褥疮就会破身而出。小妹最受母亲宠爱,出嫁时家里拿不出钱来备办嫁妆,母亲只好变卖了家里的粮食,把一桩婚事办得让村里人称道。只是小妹也不好过,两个读中学的儿子像催命*,除了伙食费,还有一笔接一笔打架斗殴的赔偿等着小妹。
五
如果不是跌倒,过了农历三月二十八,母亲就顺利82岁。母亲能走的时候,喜欢串门子,全村三十多户人家,她只有两户不愿去。一户是驴头家。驴头一直当着生产队副队长,基干民兵连长,做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父亲人老实,老实得有点憨,大集体年代都被派往重活累活处,落下一身伤残。死后我在给父亲洗尸的时候才发现三棵肋骨是在石板厂弄断过,已经变形严重。临死前的头一年,还被驴头安排到深山伐木。另一户是生产队会计家,笔头与算盘一直是他家富得流油的工具,许多人不识字,也不知道如何分配粮食,只知道苦工分,可是全村恐怕只有会计一家年年有吃不完的粮食放贷一样借给别人。其他人家,就是有麻风病患者的人家,母亲一样爱去,顺便看看患者的情况。或者就到邻居家,借一瓢面或借几个鸡蛋,亲戚家竖柱要去借一只公鸡,都是母亲去别家的理由。当然,这一年中,母亲不借什么了,借东西的权利也被弟媳剥夺了,再去借的话就没有还的能力了。家里的米柜是上锁的,油盐一定放在母亲无法找到的地方,母亲照样去那些人家,说说话。说话也不能讲过头,否则,一些话又会传到弟媳的耳朵里,母亲吃饭的时候就要多出一盘叫脸色的菜。
母亲更多的时候就在村头老椿树下烤太阳。太阳经过老椿树其实那燥热的部份已经被树叶筛去了,留下来的光影凉热适中,她就坐在树根上,树根都祼露在路边,形成天然的座椅。八十岁之前,母亲是不拿拐棍的,她甚至恨村子里成天把拐棍夹在腋下的桐叔叔,才五六十岁,整天拖着一棵打狗的棍子像什么话嘛!年,弟弟给她做的一根拐棍怎么也舍不下了,这主要因为摔倒了三次,三次之后,我们都在担心她还能不能站起来时,她却又能走路了,不过走起路来总是颤颤崴崴,大一点的风都能把她再次推倒。一节木棍布满刀痕,每一刀都是弟弟的想法,他想让这根木棍细腻些再细腻些,好让母亲的手能握着舒服。棍在前,是为了防狗,一只叫白花,耳朵比孙悟空还灵,风吹草动,它就彻夜吠过不停;一只叫暗刹,实际是偷咬狗,你注意它时它装作若无其事,你大意时,它会朝你下口。母亲也怕狗,棍子在前面挥舞,其实也没有力量了,狗往往见而退却,归功于母亲的声音。八十多岁的母亲声如宏钟,骂起狗来,狗不是狗。棍子实际上帮不了母亲什么,但弟弟一定要让她带上,弟弟也怕狗,狗咬穿破衣,弟弟也常被那些狗追咬过。我自以为每次回家都给母亲一些钱,带给母亲许多好吃的东西,实际上,仍然是弟弟砍削的一根木棍成为母亲的陪伴。夜间方便,没拉到电灯,先得摸棍,只有摸到了棍子,才敢在夜里迈出左脚或右腿。
老椿树下最好望见隔着一条小河的对门山。山上盘绕着公路,不时有车辆路过。母亲一屁股坐在老椿树凸现在路边的盘根错节上,对面是进城的公路,从那里注目,她可以盯住我车屁股后面漫天尘土,对与她一起聊天的人说,那是儿子的小车,里面坐着孙子。孙子两字她说得比较得意,语气自是作了加重处理,不知听的人明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公路下面是二姐家,母亲声音大一点,都能让二姐听到。二姐在山肋巴上把玉米收了,又忙着砍玉米秆,点种蚕豆,母亲看着心疼,怎么就嫁了个只会酒醉的呢?二姐做完活,都会向母亲示意一下,说活快做完了,就回来看你,可是年,二姐只回来看过母亲一次。帮母亲理了床,洗了堆了多时的衣服,煮了一顿饭。公路上总有许多车,母亲一看到车就哭,七月我车祸重伤,消息还是被母亲得到,她一看到车,就想起儿子,就想起与儿子一起出事的孙子。公路上的车已经没有儿子的那辆了,听说车毁得面目全非,变成废铁,但儿子还会坐着别人的车回来看她。她知道这是中秋节,儿子一定会带上城里的月饼回来;这是国庆,又有三天的小长假,儿子一定把三天中的两天交给她,陪她说说话;盼着就到年关了,儿子一定带着放假的孙子回来。
我在病床上也在努力给自己加油。母亲在等着我回去。她的八十岁不允许她多等,她的腿伤、腰椎间盘突出不允许她多等,她的哮喘浮肿不允许她多等,她那大把的年纪不允许她多等。
六
除了摔倒三次,母亲身上还背负着许多疾病。因此,年,母亲一直与各类药物为伍。
吊针越打,母亲的脸越浮肿,浮肿的原因很多,那些无源头的积液试图穿过皮肤,根本就不考虑排泄的器官和程序。母亲终是站起来了,想想躺在床上,大小便失禁的情形,母亲总有觉得对家人的歉意。时间是一副良药,漫长的痛苦过后,会有一个空白区,似乎这时的痛被风抽走。病稍好,她喊着要起床。她保证不再去串门了,村头也懒得再去。对门山上的二姐也进城打工了。二姐五十五岁,居然跑到了广东,发誓说不要工厂负责她的安全,才得以安排在作业的流水线上,负责一个部件的组装。那双在农业的身上摸索了半生的手,居然拿不住一个小小的部件,一次次失误之后,还是被厂方辞退。二姐不服气,又找了家厂,结果才上了半个月班,就全身浮肿。二姐是托着病体回到家的,驾驶员每过一段时间都叫她醒醒,怕在车上死去。二姐的事情让母亲伤透了心,一听到出去打工,她就知道不是件好事,以至我外孙女职高毕业想出去打工,也被母亲阻拦。
母亲无端地收留起那些流浪的狗,离散的猫,即便是脚瘸手残,一经她的收容,便有饭吃。母亲把它们变成自己麾下的士兵,分别给它们起了名字,确定生辰。有时候,狗与猫都懒得陪母亲了,母亲话多,它们就嫌烦,狗喜欢热闹,猫却好静。留下母亲再陷入沉闷,她只好去搬她的牛皮箱子,例行检查一样一件件料理起牛皮箱子里的家什。那是翠绿罗裙,压在箱底,一只银手镯,剪不断理还乱的五色线。每次开箱,其实母亲不是想在翠绿罗裙上寻找初恋的答案,而是惦量该把外婆给的银手镯传给谁。很明显弟媳是不可能得到这件祖传物什的,自从弟媳有了另外的男人,矛盾日积月深,就是我这个大的,也无法落下评判谁对谁错的惊堂木。站在弟媳的角度,我一个外人,能给你煨药、洗理、餐饮、端屎端尿已经不错了,哪还容得你指手划脚?站在母亲的角度,一个儿媳不守规矩,这家不是让你弄背时了么?但矛盾的双方似乎谁也离不开谁,相互占胆、依偎、惺惺相惜,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我曾打算将母亲接到城里与我们住,弟媳妇知道后马上放狠话,如果母亲进城,她也走了,这事只好作罢。
每次给母亲的钱,等我回到城里,就知道她又把它用在添置家里用物上。碗要备下几百只,她怕她死后借不到足够的碗,就是餐桌,她也让人买到家里,说借餐桌是件麻烦事,家里人手不够,弟弟又没换下工,能出力的儿子又不在家里,她最耽心的还是她突然撒手而去,没有足够的人手把她送上山。母亲的坟地很远,在离家几公里的山上,路又不好走,我知道母亲还为坟地的事情悄悄地生着我的气呢,谁让我不能商量到离家近一点的坟地呢?这年头商量一宗坟地比盖一件房子还难,你瞧好的坟地再去找地主人,地主人会觉得他家的地一定很好,就不会出让了,再给钱再说好话也白搭。母亲不是怕找到的坟地不好,而是怕没有人把她送到那个地方,老家有个规矩,抬棺木的人是要自己平时换下工的,否则再是给钱,也没有人来做。
母亲平日里最不怕死,动不动就爱说,我死后你们也别上坟了,活着给吃就行了;我怕是要死了,做活也不能了,饭还得吃,死去多好;你爹怕是来约我了,他在那边肯定过得不好,人老实巴交的,活着受人欺负,死后也难免被阴间地府折腾。年,我再也没听到过母亲如此内容的唠叨。病铺天盖地地来临,她要打针,要吃药,她相信那一大瓶针水灌进血管,一定起很大作用,甚至有几天,因为农忙弟媳没有去村医那里开药,母亲都会把气发到她头上,动不动就把状告到我这里。比起弟弟一家,我是最该请母亲原谅的一个,母亲只进城过一次,又都因为忙没有好好陪过她,而每次回去,虽然也算破费,但终是给老家添忙,给母亲添焦心的地方。母亲不认为我没有尽孝,反倒觉得是她与她身上的病一起拉了我的后腿,耽误了我的工作,让我在城里人面前低人一等。她只觉得国家的人就要为国家服务,拿工资的人就得受单位管。母亲觉得,最应该照顾她的就是弟弟,谁让你不好好读书。事实上母亲在弟弟身上花的功夫最多,操的心更多,可是弟弟一直因为病多,而失去了离开老家做事业有成的人。恰恰是弟弟“事业无成”,母亲才有了给她拐棍的人,才有知冷知热的那一夜夜的守候。
我抚摸着母亲的双手,细瘦而羸弱,无力而瘫软。这哪是那双拿绣花针把衔泥的堂前燕贺春的花喜雀绣到枕巾或围裙上的手?变形的关节正皸列出许多小口子,眼看着就有血要滴下来。母亲说她这一年怎么这么背运呢?摔了那么多跤。母亲不是责怪我,而像是责怪她自己,但我的脸须臾火辣起来。是的,年,母亲跌倒了那么多次,我却没有机会扶她站起来。往年的话,这时候她要做酱菜了,要做六罐卤腐,两坛豆瓣酱,腌几罐腊腌菜,非要把上好的油菜花腌制到土坛,好像才觉得扯住了一缕春天的芬芳。她还要做干粉片,煮酒饭酿几甄酒呢。母亲显然是在自责,风风火火的一生,此刻只能躺在床上,偶尔被人扶着起来,在不了多久,就会觉得浑身乏力,边骂自己边让人牵着回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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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主题有奖征文活动启事
“辛丑之缅怀”有奖征文活动启事《神州文艺》“签约作家(诗人)”()招聘启事作者简介许文舟简介:男、年10月生,中国作协会员、临沧市作协理事,出版散文集《在城里遥望故乡》、《云南大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写作,现已在《诗刊》、《诗选刊》、《散文》、《中华散文》、《散文百家》《民族文学》、《星星诗刊》、《文艺报》以及台湾《活水》、《自由时报》香港《香港文学》、《大公报》、《香港文汇报》、美国《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多万字。有作品入选《读者》(乡土版)、《读者》(原创版)、《青年文摘》,并正式选编入《大学语文》、中学生课外阅读教材,中学生八年级《字词句篇》,散文诗先后五年入选《年度散文诗选》并由漓江出版社出版。先后荣获过第十八届、第二十一届“孙犁散文奖”、《云南日报》文学奖等奖项。曾出席第十三届全国散文诗笔会。-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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