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乌龟长老给了我两粒药，吃下其中一颗，我终于变成一条永远不会长大、也不会拉屎的小狗。
我摇着尾巴跑向主人，想第一个跟他分享这条喜讯，我还要告诉他：我永远爱他。
我永远爱我的主人。
主人把我从地上抱起来，说：“瞎跑什么呢，你这条没人要的小狗。”
我低下头，小小的身体还被他提在半空中。
他终于受不了我的脏，带我去宠物店洗澡。
宠物店女孩抱着我，发出奶油般甜腻的腔调：“椰子真乖哦~好像永远长不大哦~~”
我撇开头，想跟她说，女孩子呢，最好永远都别涂那种气味的红色指甲油。
主人从裤兜里掏出手拍拍我的头，想起来什么似的：“是哦，椰子最近都没有往我的鞋子里尿尿哦。“
宠物店女孩腼腆地微笑起来，把我抱进澡盆：“不过，好久没见到你女友？”
“早分了。”
“啊？她把小狗扔给你就走啦？”
“嗯。”
“可怜的男人。”女孩咿咿呀呀，泡沫覆上我的头，“可怜的狗。”
男人都是狗。
2
我总会比主人先醒一步。
我喜欢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星星和日出。
乌龟长老的药可真灵哇，我真的再也没有长大、再也没有四处排泄、再也没有因为难过而呜呜。
身为宠物，能获得主人长久的爱是一种莫大的福。
可但凡动物，都逃脱不了变老、变不灵、变丑。
我日日夜夜都在担心自己有天会被主人扔进水果店门口的垃圾桶哇！
我担心得睡不着。担心得肚子痛。担心得一吃香肠就作呕。
所以我找到乌龟长老，用主人二十年的寿命，换来两粒免我流离的药物。
“只要一粒就好了。”我跟乌龟长老比划出一根手指头（假如我有的话）。
“买一赠一，你会有用处。”乌龟长老拈花微笑，消失在一团白色雾气中。
那天主人醒来，叫响第一声：“椰子！“
即刻，我从回忆中抽离，从藤椅上一跃而下，摇着尾巴飞快地跑向他。
银色铃铛叮咚作响，我确定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骄傲瞬间。
3
新朋友。
一个高跟鞋女人走进来，身后牵着她的狗。
那是一条丑陋的法斗，赘皮像泥浆一样顺着他的身体淌下来。
——这样的东西，也配人爱哦？
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也打心眼里嫉妒他。
“好特别呢。“主人挨着女人的腿蹲下来，笑眯眯地盯着那条狗，“他会咬我吗？”
“他只咬badboy哦~“女人拽了拽狗绳，弯下腰，捋起头发，装作询问的样子，“bb，你说是吗？“
老狗闷哼一声，屋子里立即爆发出他们如同弱智的大笑，在他们闹作一团的时候，我走向老狗。
老狗眯着眼打量我：“你就是那只不老的狗？“
“youknowme?”我有些惊讶。
“呵呵，你的传闻早就在狗界疯传开了，每一只宠物都在为将来有可会被主人抛弃的命运惶惶如丧家之犬，谁不想知道你——在自己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呢？”
“我觉得主要是心态吧。”
“少来。”老狗冷笑：“不真诚的灵*是要遭天谴的！“
“……我吃药。”我的语气渐渐软弱下来，几乎快变成诚恳，“我这还有一粒，你要吗？“
“我都快死了，吃了又有什么用呢。“
“你现在多少岁？”
“八十八岁。”
“哦，八十八岁，正是大小便失禁的好年纪。”
“我不担心这个。“
“你别硬撑。人类的自尊心千金难买，咱们狗就省省。”
“我真不担心。“
“没有一个宠物不为自己的将来而担心，你自己说的。“
“你不懂。“
“可能。“
“你真不懂！如果没有我，我的主人就没有今天，她跟她前前男友分手的时候，那个男人冲到家里差点打死她，你知道吗，当时是我，是我冲上去咬断了那个男人的两根脚趾头，才把我主人救下来的。我相信，我的主人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她一定会给我一个善终。“
“你就对你的主人那么有信心吗？“
“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那么他就不会因为你变老、变丑、变胖、牙齿变龅、大小便失禁而把你丢弃。”老狗杵了一会儿，“代价是什么？“
“什么代价？“
“乌龟长老不是慈善家，你一定给了他什么好东西，他才舍得给你那样的药。“
“我……”
“不真诚的灵*是要遭天谴的哟！“
“我拿我主人二十年的寿命做了保。“我低头小声说。
“天，你可真是个小畜生。”
“无所谓！“我佯装洒脱，“比起他少活几年，我更不能忍受自己活着的时候成为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
“你现在做的事就不脏吗？”
老狗终于睁开微眯的双眼，他扭过头来，透过浑浊的眼神向我投来颤栗的质问。
4
老狗早上死了。女人抱着他的尸体哭了很久。
我趴在桌腿儿边上静静观察着，想如果有天我死了，我的主人会不会掉一滴眼泪呢。
老狗是老死的？还是被我气死的？不晓得。
但活着的时候不用担心被丢弃，末了也赢了主子的一把心酸泪——这是作为一条狗何其幸运的一生啊！
人类总具备一些我们不敢想的能力。
比如人类躲不过痛苦的猛袭，但人只要尚且活着，总拥有从伤口中复原的能力。
人类失去一条狗，可能会痛苦三小时？一周？二十一天？四个星期？
但人总能从伤感中痊愈，即便日后会因为见到一条相似的狗狗，心口隐隐作痛，但一定会有新的势力伴随着那神奇的再生能力在暗处滋生、壮大，直到人类做好准备的某一天，突然占据他们因为失去而空洞的心灵。
于是在主人的陪伴下，女孩很快就淡忘了丧狗之痛。
树叶沙沙，知了声动，有了新女友之后，主人的生活也没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依然白天在家打游戏，等女人晚上下班回来，输入房门密码，一声“欢迎回家”，我跳进狗笼。
主人开始频繁地脱发。
刚开始是一根一根的掉。
后来是成把成把的掉。
到最后头发连带头皮，大块大块往下掉。
主人：“医院看看了。”
女人：“别担心呀，会没事的。”
主人：“我去洗个澡，你要一起洗吗？”
女人：“今天太累了，不用了吧。”
主人说行。
检查结果出来，医生告诉主人还剩下一个月的生命。
主人问：“那我得的是什么病呀？”
医生说：“莫名其妙要死的病呗。”
主人抄起病历朝医生的脸摔过去，大吼一声：“草你妈！”
医生把病历单从地上捡起来，冷静地扶正了眼镜：“我早就说过了，不真诚的灵*迟早是要造天谴的。”
女人得知主人命不久矣，那天晚上伏在主人的床头痛哭。
主人：“我还没死你哭什么？“
女人：“我很难过。”
主人：“你一来，第二天你的狗就死了，现在好，我也要死了，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女人：“你什么意思？”
主人：“我没什么意思。”
女人：“没什么意思是几个意思？”
主人：“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女人：“OK,我知道你意思了。”
主人：“要死的人是我。”
女人：“不必说了。”
主人：“？”
电光火石之间女人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箱，临走前指着脖子上的项链对主人说：“这条项链我就留着了，以后想你的时候我就看看它，人的一生可能会经历各种告别，感谢一路走来你的给予、支持和爱，我们不再是我们，我们依然是我们。”
门砰的一声关上，主人弓着腰坐在床上，似笑非笑，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好像在哭。
5
主人在家等死的这些天，我开始重新思索生命的意义。
——如果我活着是为了主人，那么他快要死了。
——如果我活着是为了索取主人的爱，那么他有爱吗？
与此同时，我还记着手里还有一颗当初乌龟长老给我的药。
——或许，我可以把这最后一粒药卖给别的宠物，为主人再换十年寿命吗？
试试？
深夜，我来到小区宠物中心，每月3号，小区的宠物们都会聚在这里开party.
我从没参加过群体聚会，因为我深知自己的存在在狗界是一个争议。
以及我只想在家陪着主人，看他打游戏。
“乌龟长老的确给了我两粒药，只要吃下它，你不会变老，不会变丑，不会发胖，你可以想叫就叫，只要你不愿人类听见你的吠叫，你也不用再担心某天拉了满地的屎尿而被主人赶出家门，无论你愿意或者不愿意，总之只要你吃下这粒药，你就能永远依偎在主人的温柔乡。”
狗群哗然。
“真有这么好的药？”
“我要！”
“我也要！”
我发觉自己居然有点儿享受这种被重视的感觉。
“可是……”接着那股虚荣感很快就被不安取代，“你需要用你主人十年的寿命来交换。”
动物们陷入纷飞的沉默。
“抱歉，我们不行。”一位大蜥蜴先生首先打破寂静，我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我们无法做出如此自私的抉择。”
“这也是宠物和人最大的差别。”那是一位孔雀小姐，她今夜穿着一条镶满蓝宝石的丝绒羽衣，看上去美极了。
一匹马（还是一头驴？）翩翩走来：“抱歉椰子，我也不能，无论将来我的主人如何对待我，我都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见证他收获幸福。”
我垂下头，小声喃喃：“可是什么是幸福呢？”
天快亮了，我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露水微凉，熹微在月白色的天空勾勒出一圈金色的冷光，我仿佛脚踏碎钻，却没办法抓住幸福的玄机。
6
门铃响了。我跑到玄关后面看看是谁。
啊，是她。
是她从宠物店里选中我，把我送到这个家。
“你来干嘛？”主人问。
“我听说你生病了。”她看到主人的样子，似乎要哭出眼泪。
“别哭。”快死的主人反过来安慰她，“还有一周呢。”
“她摸着主人的脸：“怎么能瘦成这个样子呢？”
主人扯掉头上的毛线帽，自嘲地微笑：“还有这个样子呢。”
终于，她再也忍不住，蹲在主人面前，把头埋进手肘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
那天下午，他们窝在沙发上聊了很久，笑声像断了线的珠子，断断续续从窗边传来，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笼罩在两张年轻的脸上，让他们看起来真诚而洁白。我头一次深刻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是种错误。
她走之后，我把乌龟长老留下的那粒药放进主人的茶杯里。
热水将珠子融化，恢复澄明。
我看着他把热水喝下又咽去，希望这粒药能够给他生的转机。
至于药效如何，他是否会像我一样停止生长，我无从知晓，但我觉得，既然现在主人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那么有些东西就不再重要。
就像老狗当初说的：“如果一个人真的爱你，那么他就不会因为你变老、变丑、变胖、牙齿变龅、大小便失禁而把你丢弃。”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主人的头发悄悄地重新生长起来！
7
三个月过后，主人跟她约好今天带我去宠物店洗澡。看到主人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觉得如释重负。
真险啊。
回望的道路总是惊心动魄。
临走前主人突然接到她的电话。
“啊，宝贝，你没办法来了？好啦，当然陪妈妈要紧。那，我就一个人带着椰子去咯，你结束了给我电话啊。”
主人把我放进篮子里，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小椰子，你怎么好像永远都长不大呢，真是让人生气呢。”
今天我有点儿疲惫，没心情跟主人演装乖的戏码，仅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
晚八点。
宠物店对面的马路上。
一辆车突然从十字路口笔直地飞过来，行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唯独主人吓呆在原地，完全丧失反应能力。
眼见那车凶猛地朝我们碾来，我从篮子里飞扑而下，原地跳起，用尽力气把主人撞进马路对面的人群里。
……
一只小狗躺在一小汪血泊里。
它好小哟，头是小的，手脚是小的，尾巴是小的，连死前的血也只流成了小小的一片。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来到小狗的面前。
我的灵*飘荡在高高的天空上，俯视着这一切。
男孩捧起起小狗，女孩蹲在他身边。
“如果有天我死了，主人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吗？”
小狗在温暖的掌心里停止了抽搐。男孩快要飚出眼泪。
然而下一秒小狗的尸体却开始变形，褐色斑点爬上肚皮。
眼球浑浊。下颚的牙齿刺破上颚的。身下爆发出烂杏仁的气味。
我最终还是见到了老去的自己。
男孩眼神从心痛逐渐变成讶异、惊恐、嫌恶、鄙弃……
女孩回头，不是她。
熟悉的红色指甲油。
哦，是那个宠物店给我洗澡的女生。
女生抱紧主人的胳膊，装作害怕的样子：“亲爱的，我们赶紧把它处理掉吧。”
“好呀，可是……”男孩一副为难的样子。
“怎么啦？亲爱的，她送的，你舍不得？”
“不是啊。”男孩挠了挠脑袋，苦恼地说，“那它算干垃圾……还是湿垃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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