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得知你生病,我还在西藏出差。
起初家里人怕我担心,谎称你只是得了胃溃疡。与你通话,你也依旧是一副傻乐的样子。我想,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吧。
挨到国庆假日,我从昆明赶回家。没想到你已经这般消瘦了。不过那时精神尚好,身体也没有那么痛苦。我没有往坏处想。
我撩起你的上衣,左胸下一道十几公分长的缝合伤口清晰可见。这可是大手术呀,仅仅是胃溃疡?
妈妈也觉得不必再瞒我。全家人入睡后,她告诉我,你得了不好的病,有半年了,是贲门癌。
我大吃一惊,癌症!
妈妈接着说道,在年后我离开不久,你便突感身体不适,吃饭也难以下咽。妈医院做了检查。胃镜结果很不乐观,大夫说应该是肿瘤。
后来听哥哥讲,妈妈拿到化验单后在街头嚎啕大哭,逐一跟家里人通了电话。事不宜迟,舅舅医院。
再后来听你讲,去医院并不是你的本意。你一向崇尚中医,只想吃几味中药调理调理。医院身不由己。被医生架在手术台上,强制切除了贲门。随后是近半个月的流食注射。痛苦,烦躁,这是你后来不断对我提起的抱怨。更让你愤怒的是,每隔两个月还要忍受一次煎熬的化疗过程。你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排斥、抗拒、怒吼着,惹了妈妈好多眼泪。
这些,我竟全然不知。能看到的只是,曾经多斤的你突然变得这般消瘦。
听人讲,贲门癌是一种治愈率相对高的癌症。做过手术后,你也是处在不断恢复中。那时来看,你胃口也恢复了,精神头似乎也好多了。
现在,我到了你的面前。你说,不必担心,都挺好。国庆过后,还要和妈妈,带着小侄儿,去昆明住上一段时间,去看看我们刚装修的房子。
我满心期待。只是说,一定要坚持把最后一次化疗做完。你也满口答应着。
可是,我们都想得太过简单。潜伏的肿瘤细胞在一点一点吞噬着你的身体。▲爸爸病重期间,我在老家的柜子里翻出的老照片。如果时光回流,我们是否能成为好兄弟。(二)
国庆过后,你和妈妈如约而至。我跟爱人仔仔细细打扫了家里的每个角落。欢快,好比过节。
可是你,终究逃避了第三次化疗。你说,来前吃了口服的化疗药。还煞有其事地跟我科普,化疗对身体伤害太大,好的细胞也都被杀死了。你已经带来了充足的中药丸。
拗不过你。你对中医的迷恋亟近到了痴狂的程度。中医当然值得崇敬。可斯病如山,已到了非外科手术不治疗的程度,为什么不能坚持呢?
你那时除了消瘦,人还算精神。好好调养吧。我们都自我安慰着。
日子一天天过,一家人开心地游玩了抚仙湖和九乡溶洞,除了乏力,你没有任何不适。我常常翻看着我们在九乡乘缆车时的照片,你目视前方,炯炯有神,哪里像生病的样子呀。
可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年11月底,你总说头晕。医院,叙述了病情。心里担心着,这次头晕症状和癌细胞不会有什么关联吧。谨慎起见,年轻的大夫安排了头部核磁共振。
还是发现了问题。颅内竟然清晰可见鸡蛋般大的囊性肿瘤。这是癌症转移了吗?我抗拒往这方面想。
可你的症状越来越明显。12月2日上午,你恶心加剧,甚至影响正常行走。医院。在医院的过道上,你佝偻着身子,干呕着,不断低声重复着:这可怎么办,这还能回去不……
医生紧锁眉头,紧急开了甘露醇滴液。液体输下,你顿然舒服了许多。可医生接着说,你头部的肿瘤已严重压迫了颅内组织,刚才输了降颅压的药,但只能维持几个小时,而且后面药效会越来越减弱。
癌细胞确实转移了。
妈妈躲在卫生间掩面而泣。她一直以为你手术后就慢慢康复了。可怜的妈妈,她曾经对我说,不敢奢求,只希望你能再活十年。那天,她趴在我肩头无声痛哭,正值她62岁的生日。▲在昆明家里。这一天过后,医院。
(三)
不敢多停留。跟远在老家的哥哥商量好行程,请了假,医院赶。
这次你不再排斥,癌细胞的侵袭已让你每日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做了PET-CT检查,病灶集中在脑部,尚有手术的可能性。
你服从安排,剃光了头,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又一次大手术的到来。
年12月14日,星期六。院方特意为你挪开时间,全力以赴为了这场手术。为你主刀的巩大夫还是西北地区有名的神经外科专家。爸爸,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应该心怀感激了。
推你入手术室,握着你的手。你突然变得如此娇小,眼里充满委屈和柔弱。
我再也抑制不住,在手术室门前哭泣起来。
挨过了近十个小时,你终于出来了。手术成功了。
病理检测显示,转移性神经内分泌癌。当初在贲门上发现应该是原发病灶。这是一种较为罕见的癌症,据说当年乔布斯就是得的这种疾病。如果处于早期,手术尚有治愈的可能。
我仔细查看你的病理报告,Ki67为90%,说明已经到了极为恶性的程度。
术后调养半月,我们把你接回家。上天保佑,被恶性肿瘤侵袭的你,总算是平和安稳地度过了年春节。
医生跟我讲,你的病已经很严重了,手术不是治愈,只能缓解。我试探性地问,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大夫回答,一般这种情况,平均有十个月吧。
于是,我天真地以为,你至少还能有十个月时间。
正月十五过后,病痛就开始折磨你。你双手抱头,不住颤抖,脾气也变得愈发暴躁。起初,你尚能扶着婴儿车缓步慢行,后来渐渐失去行走能力,直至小便也失禁了。
大夫说,手术时在你头皮下安放了一个小囊,是一种引流装置,后期如果颅内肿瘤复发,可以通过抽出肿瘤囊液的方式来缓解压迫。我尝试摸着安放小囊的位置,但并没有鼓起来。
痛苦,你被折磨地夜夜哀嚎。你怒训着我和哥哥去买各种中医。药方都是你从手机上百度来的。你指责我们没有尽力,难掩失望神情。
爸爸,我好生愧疚。如果终究要离开,如何才能让你少些痛苦哪!
也许上天终有悲悯之心,埋在你后脑部头皮下的小囊终于微微鼓了起来。用针管小心翼翼穿刺进去,抽出了些许液体。你的痛苦也确实缓解了不少。后来,我统计过,爸爸,从你颅内竟陆续抽出了近毫升的澄亮囊液。▲夜间,妈妈搀扶着爸爸,在医院的走廊上散步。曾经疾步如风的爸爸,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一年来,我时常想起这个孤独背影。
(四)
你越来越虚弱。
送你回老家时,真是扎心的痛。我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不如我们就回乡下老家吧。你闭着眼轻轻摇头。回老家,就是在做最后的等待。你拒绝了。
可一切愈来愈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你终于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请来救护车,我们全家,一起回家了。
乡下的夜好安静。妈妈、哥哥、我,还有怀抱着昏昏沉沉的你,在这样的老屋,只有我们四个。像极了许多年前,我们一家四口闲坐在炕头。
乡里乡亲前来探望,络绎不绝;舅舅姑姑从远方赶来,帮扶照料。爸爸,你的好人缘一如从前。
年3月13日,是你65周岁的农历生日。昏迷近一周,你突然醒来了。睁开眼,你用微弱的声音对妈妈说,辛苦你了。
爸爸,夫妻近四十载,你在用最后的善良向妈妈告别。妈妈倚在床边,已是泣不成声。
清明过后,你高烧不退。年4月9日凌晨2点,你离开了。▲山西省闻喜县小马村。爸爸在这里长大,也长眠于这里。
(五)
按家乡习俗,老人过世的头七凌晨,子女要披麻戴孝穿过村子,大声哭喊,呼唤着,算是招*,也算是作最后送别。
爸爸,我生性懦弱,人前隐藏心事。你常说,这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可是,这最后一次的相送,我要把思念喊出来。
伴着微亮的天,我随兄长一身孝衣出门。月色下的村子一片安宁。趟过你从前日日走过的小道,再拐弯便到了土地庙。抬头望,月儿正圆,隐匿在飘忽不定的云朵中。月色淡淡,你是不是就躲在月亮的后面?
“爸爸!”我用尽全力哭喊你。好安静,这样的清晨,像是只有我们父子的隔空对话。只是,你不再回应了。(六)
你的手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