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情感总是在不经意间触及，便融化了世界。父亲过世以后，忙着处理各种事情，说实话都没有怎么哭过，昨日去超市购买七七祭祀用的供品，从挑选第一件开始，泪水便开始打转，喉头也开始发紧。我先拿的是罐装啤酒，这是他临终前半痴半醒间说的话，喂他中药的时候，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他说想喝啤酒。父亲得的是肝癌，酒类是完全禁止的。我也只能笑笑说，你真能给我出难题。啤酒、蛋糕、蜜饯、饼干……拿的都是父亲爱吃的东西。父亲生前爱吃甜食，可这些东西，都是医嘱禁食的，现在父亲不在了，挑选的又都是他的最爱，所以每拿一件东西都在提示我父亲已经离开我了这个信息，泪水自是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父亲在看孩子们下五子棋，姐姐妹妹得知父亲生病后，经常带孩子们过来相聚）
去年国庆的时候，我们全家回了一趟山西老家参加弟弟的婚礼。或许是因为侄子办喜事，父亲高兴，略贪了几杯酒。回来后身子一直感觉不舒服，因为我在北京上班，周末的时候才会回石家庄和老人孩子相聚，偶尔会看到父亲厌食的表情，问他是否不舒服？他说没事儿，可能是感冒，不想吃太油性的东西。几次之后，我就和父亲说，我只有周末才能回来，医院也不体检，周一我又上班走了，要不你一个人去体检一下？咱都放心。医院的父亲这次听了我的话，自己一个人去做了体检。
（每到周末，就是我们一家团聚的时候。天伦之乐就是如此吧！）
11月14日，接到父亲的电话，电话里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哽咽中带着沙哑，声音低的刚刚能让我听清，我的心头一紧，便问父亲在哪里？他说他在一个没有人的胡同里给我打电话，体检结果不是太好。我问什么情况？他说他也不知道，只是体检报告医生不给他，需要儿女签字才能领。父亲凭这一个细节便断定情况不妙。我告诉父亲不要自己吓唬自己，等我回去看看什么情况再说。等到我第二天回到石家庄的时候，父亲已经医院取回，正如父亲判断一样，情况不太乐观，为了安抚父亲和母亲，我说还得再找专家看看，专家意见回来之前，我们再做下一步的决定。正好是周末，一方面我托关系让河北省二院和省四院的内科主任都看一下，另一方面我开始疯狂地查百度，恶补相关病因的常识。当拿到专家的反馈意见后，我却犯难了。肝癌晚期确诊无疑，治疗建议就是手术+靶向药。我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吗？还是骗他一下说是肝炎之类的？开车回家的路上，告诉不告诉两个念头来回撕扯，我的情绪也低到了谷底。
（回老家的时候，在山西河北地界处我们爷仨合影）
跑了两天，每次回家的时候父亲都问我什么情况？我说还在等消息，这次依然如此，父亲问我什么情况？消息来了，我不能不说结果，可是到嘴边的话却是，先吃饭，吃了饭慢慢讲。父亲听到后，情绪瞬间开始阴沉，我自己也难受。想好的谎言根本张不开口，我确信自己没有遮掩谎话的本领。我也确信以我对家人的了解，瞒着大家都难受，遮遮掩掩根本不利于治病，更别说还不知道如何选择？扒拉了几口饭，我筷子一放，对父亲说，恭喜你，您中奖了，就是癌症，肝癌。没想到刚刚还阴郁的父亲瞬间变得晴朗起来。父亲哈哈一笑说，那就放心了。还能活多久？父亲追问。我说，请了两个专家，一个说一年到三年，都有可能。另一个说两年到三年。情绪越好，活得时间越久，没准还能好呢！这句话我是掺了假了，只是为了给父亲信心，甚至后来给姐姐妹妹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希望能起一点作用。后来和父亲的聊天就比较务实了，父亲就一条建议，坚决不住院，保守治疗。我的建议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告诉亲友，因为我担心老家的习俗，知道的亲戚越多，就会有越多人来探望，而这些走动都是负能量，都在不断强化提醒病人。在这方面，父亲心量本来就小，我不希望他被打扰。
（自从父亲病后，他都坚持在周末周一的时候去校车点接送儿子）
虽然周末跑前跑后，但却一直没有告诉姐姐和妹妹父亲的事情，她俩太爱哭了，只要一告诉，那还不得天天以泪洗面，我不想任何人用情绪来影响父亲的心情。可是不告诉她们，又觉得不应该，毕竟同为子女，她们理应知情。回到北京，周一上班的时候，一颗老梧桐树突然倒了，毫无征兆的横亘在我上班的途中，我拍一张照片，发了一个朋友圈，我知道我的大树也倒了！他就是父亲！这是上天给我提示吗？
大树倒了，挡住了去上班的路。那树干一人都抱不住吧？这么粗壮，它怎么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倒下了呢？是昨天的北风太劲吗？可北京的冬天哪年没有几天劲风啊？它这么粗壮，根系应该很发达呀！？路堵了个严严实实。我只能绕道走，可心里还是放不下它。每天早上都要路过它的，如果有喜鹊在上面喳喳叫，还会抬头寻寻觅觅，可那枝叶太过繁茂，哪里能寻得见？哦，对了！也曾在冬季听过它吱吱呀呀的响声，听过啄木鸟砰砰砰砰的啄木声，想必它是生病了，生病了也不愿让人知道，把养分都给了枝枝叶叶，以至于根系再发达也扛不住病魔的侵蚀。虽然北边有楼层挡着北风，也终于轰然倒塌在这个冬天。倒在了每天路过他的人面前，为它伤感！上班途中永明杂记（天气晴暖，爱人给父亲理理发）
两天以后，我还是把父亲生病的消息告诉了姐姐和妹妹，姐姐还算坚强，妹妹在视频里已经泣不成声。该面对的总该要面对，就让我们一起体验这段经历吧。父亲兄弟姊妹七个，他排行老大，母亲兄妹四人，不算表亲也是一个大家庭。父亲没有遵守和我的约定，到12月份他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的兄弟姐妹，他闲来无事就想和家人说说话，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大家，本来从山西搬家到河北以后，因为路途遥远，大家又各自为生活奔波，走动比较不方便。现在一听到大哥这个情况，自是迫不及待来看看父亲，叔叔姑姑、哥哥姐姐们一商量，碰了一个周末，从四面八方驱车来到河北藁城的家中，而我恰好在那个周末有公务缠身，抽身不得。只能让姐姐妹妹接待大家。紧接着下个周末，妈妈这边的亲戚也从山西老家赶来看望父亲。父亲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也还好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如果等到原计划在春节相见或过了春节再见，只怕因为新冠病*疫情的影响，见都见不上，我得多么愧对父亲。（那天来看父亲的远不止这些人，可惜没留下好的合影。二排右一是我的父亲）
知道父亲有个愿望就是坐坐飞机，我准备在年元旦的时候，带他和妈妈一起去趟三亚，恰好今年的元旦是星期三，只是放假一天，所以机票特别便宜，如果从石家庄起飞，更是便宜到只有几百块钱。也算是让父亲了了这个愿望。提前请好了周一周二的倒休，可是父母却临阵脱逃，愣是反悔不去。因为父亲有了轻微的大小便失禁，父母一来怕花钱，二来怕出门添麻烦，我无论怎样解释，比如说有成人尿不湿啦等等，老俩也死活不同意。最后没辙，各退一步，父母亲才答应去新买的楼房住两晚。因为父母比较忌讳在新房住，一直不同意去楼上住，这次在我的反复央求中才勉强同意。总算，父亲也是住过新收拾好的楼房了。
（父亲和舅舅姨姨姨父合影）
临近春节的时候，父亲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时不时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妹妹也特意辞职来和母亲一起照料父亲，因为父亲的用药是在医院开的方子，一次最多只能拿两个星期的用药，我得掐算着时间点，尽量多的拿药。拿到药后，提前请假回家，才发现父亲腹水严重，鼓胀着肚子，腿也浮肿着，医院他也不去，医院跑，拿了利尿通便的药，还有补钾的药。妈妈说，每次我在的时候，父亲的情绪就会很稳定，哪怕不说话也很好，我不在的时候，他就会训斥妈妈和妹妹，我想或许我就是他最好的药吧！
（和父亲在一起）
春节的时候，湖北武汉疫情爆发，全国开始封城，封村。我和父亲聊天，我说，大大，你可要挺住啊。您要坚持不住，咱有可能回不了老家。因为和父亲已经说好了，往生的时候是要回山西老家土葬的。但看着新闻上越来越严重的情况，我提前和父亲打招呼。我开玩笑说，你看现在连村子都封了，要是到时候回不了山西土葬，只能是在河北火葬。父亲说，你看着办吧，咋都行！父亲松口了，我也松了一口气。疫情对全社会来说是一场灾难，可是疫情造成的影响，对我个人来说却是十分难得。春节假期期间，没有了亲戚的走动，我们一家五口，尤其是我和父母之间，终于有了长时间在一起的机会。小时候是因为父亲在外奔波，长大了是因为我外出求学打工，这十多天我们在一起，可能说了超过前面30多年说过的话。初九复工的时候，又把儿子带回北京，因为需要隔离14天，我们三口小家又度过了朝夕相处的两周，我陪着儿子做题、背诵古诗文，也才真正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之前儿子一直在寄宿学校，算半个留守儿童，虽然周末能相见，但也少了很多在一起的时间。如今疫情期间，我作为儿子，作为父亲，朝夕相伴，尽享天伦，十分知足。
（北京飘起的鹅毛大雪，心情沉重，借用小儿语文书上的诗经表达心情）
回北京后的自我隔离14天期满，赶紧开车去为父亲抓药，父亲可能觉得离开我太久了，一直在问妈妈和妹妹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抓了药马上回去，我也归心似箭。单位也迟迟不复工，手上的工作在家里就可以应付，向单位领导说明情况，我说我不会耽误工作，也想回家尽孝。征得同意后，妻儿在京上网课，我一人驾车先回一步，在高速路上，妹妹打来视频电话，说父亲要和我说话，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上午去抓药，现在就往家里走了，父亲说好的。妹妹向我控诉道，说父亲不相信她说我回去的信息，一定要亲口问问。也是这次决定，让我没留遗憾！我回去的第四天，2月20日上午11时，父亲往生，与世长辞！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在山西老家的房子前锁门）今天是父亲走后的尽七之日，由于疫情管控的原因，在北京的我不能回老家再去送上他老人家一程，老人们说，七七之后才是一个人真正离开阳间，我和妻子在过了阴历三月十五的零点以后，收拾好祭祀用品，从家出发，来到五天前清明节给父亲烧纸钱的十字路口以敬愚孝。只希望父亲一路走好！当明火渐熄，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合影道别，从此后，我将在人世间真正地没了父亲！
（和父亲最后一次合影）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天上的圆月是父亲的眼睛吗？）
（故乡）
这世上最难的事莫过于：甘于平淡，保持浪漫，不再言说。
白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