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父亲生病后,郁虑深忧之时,母亲从算卦先生那里求来了一道“救命符”:妻克夫,夫有难,不宜见,当远离。自此,母亲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再不敢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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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妈呀》剧照
今年3月一个下着小雨的晚上,走在路上,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这是父亲去世后的8个多月里,母亲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母亲开口便向我要三弟女友乔乔的联系方式。惊讶之余,一种难言的惶恐从心底卷席而来,我忙问她要干什么。几番追问之下,母亲才道出了实情:三弟瞒着她去深圳见乔乔了。
如果时间定格在年春节,三弟也许可以轻轻松松地和乔乔在一起,我们也许还会有一个安宁的家。
14年前,父亲作为从老家粤西农村第一个走出去的人,有着一份称心如意的事业;母亲主内,将县城的家里打理得妥妥当当;姐姐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我和三弟分别在广州、珠海读大学,四弟还在念小学。在外人看来,我们一家是很美满的。
年4月,父亲确诊原发性肝癌晚期的消息,彻底打破了这一切。
事实上,早在年7月,父亲就已确诊肝硬化,但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此后,他依旧经常出差熬夜,也没有定期复查,也会背着家人偷偷吃一些抗病*药,但吃吃停停、也没有长期坚持。直到确诊肝癌晚期、医院要求家属签名时,父亲才不得已把这一切告诉了姑父。
自从得知父亲生病后,母亲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希望全部寄托于神明。
多年来,在老家封闭的小村子里,神明的指示都是大多数村民喜怒哀乐的唯一出口。外公生前是闻名乡里乡外的算卦先生,母亲从小跟着外公在帮人算卦的路上来回奔波。而爸妈的结合,既是80年代父母之命的产物,也更“得益于”外公对爸妈命运的“解密”——两人命里合拍。
母亲从算卦先生那里求来的,是一道“救命符”——妻克夫,夫有难,不宜见,当远离——如此一来,母亲像是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从此便不敢再见父亲,照顾父亲的重任全部压在了我们姐弟的身上。
大姐主要负责父亲的吃用;我负责求医问药、照顾父亲;三弟休学回家,接管父亲的生意。除此以外,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守着一条规矩:多照看爷爷奶奶和四弟,尽量顺从母亲。
6月份,父亲消化道出血,从医院转到广州进行保守治疗。一个月后,第二次消化道大出血伴有肝衰竭,在危难之际,父亲急需进行抢救性肝移植。
因为肝源紧缺,我们不得不在短短几天内为手术和术后护理准备近百万元。可是,3个多月的治疗已经花去了40多万,去年家里才刚给县城的房子交了首付,再加上各地货款难以回收,一时间挣钱成了最大的难题。
饶是如此,当我们苦苦哀求家里两位亲戚还钱时,收到的仍然只是“我尽量”的空头支票——这些年,父亲对亲戚始终都是“能帮就帮”。作为是小镇上大多数人眼中所谓的成功人士,家族里每个人有困难都会来找他,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敢倒下。
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凑足了钱,我们才将父亲送上了手术台。
术后又折腾了近半年,父亲的情况终于慢慢稳定了下来。年春天,医生笑呵呵地送给我们一颗定心丸:“现在情况不错,你爸爸以后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咯。”
出院那天,母亲依旧在家守着神明,直到将父亲接回家后,我们告诉母亲目前父亲状况良好,母亲才放下心里的疙瘩,一起在县城住下。
那段时间,爸妈常在朝夕之时到海边散步,四弟读了县城的初中,三弟在工作上日益得心应手,我则重返校园恶补功课。尽管父亲每个月吃药、检查依然是一笔大开销,但这对于一个患上绝症的家庭来说,病情稳定、日子安稳,已是莫大的欣慰了。
然而这样的日子,仅仅维持了3个月。年6月,一纸检查报告——“肝移植术后复发”,再次将整个家碾得支离破碎。
母亲又开始求仙问道,她一次次从算命先生那里讨来“神仙水”和神符,将神符烧成灰,让父亲和着“神仙水”喝下。她怨天、怨命、怨自己克夫,更害怕自己会像算卦先生说的那般,成为戕害丈夫的罪人,于是,母亲决意要与父亲分居。
有神明保佑,只要她不见丈夫,丈夫就会平安无事——母亲对此深信不疑。
一开始,我们也并不反对母亲求神拜佛,更多时候,大家都觉得她太无助了,没上过几天学,神明是她面对苦难时唯一的精神出口。若迷信活动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减轻母亲的痛苦,我们倒也真该感谢老祖宗。
可长年累月,不光给家里带来不小的经济压力——去算一次卦少则几十几百,多则上千——更是全家人心力的耗损。尤其是在母亲看来,我们没有依从她从算卦那习得的言行,便是在“违抗神明的意志”。
母亲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宁,脾气暴烈。家里老少都怕她,怕她因鸡毛蒜皮生气时的喋喋不休,怕她哭诉自己悲苦命运时无休止的怨念,怕她责备我们不听话时的失落……可我们姐弟四人全都困于不知如何与她沟通,更不知该如何为她分忧解愁。
另一边,父亲的精神状态也令人担忧。
在抗癌路上,父亲身心俱疲,对家里诸事也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他相信科技,也相信神明,然而更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人,显然母亲并不是。
在近30年的婚姻里,我的父母之间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生意上的事母亲不懂,父亲也很少倾诉,导致母亲无法理解父亲的辛苦,常常父亲一回到家,迎接他的就是唠叨、数落和长年累月的积怨。
父亲生病后,他也从来没有向母亲诉说过自己的病情,即便是在病情危重的住院期间,父亲也只是以“没什么大碍,调理一下”来搪塞母亲。
所以在母亲提议分居、自己独自回乡下住时,父亲并没有反对。
年春节后,母亲照例开始了新一年的求神问卦之旅。这次“有问题”的是我三弟。
三弟与女友乔乔读同一所大学,两人交往多年,感情很稳定。父亲生病后,三弟回家接管生意,乔乔在继续完成学业之余,也利用新媒体帮了三弟不少忙。父亲住院期间,医院探望,得知我要回校赶论文时,还不辞辛苦替我照顾父亲。
母亲拿着三弟和乔乔的生辰,找遍了乡里乡外的神婆和先生——在母亲眼里,男女结合的唯一标准,就是神明口中的两人“命里合拍”——据说,乔乔与母亲是同一个时辰出生的,母亲从神明那里接到命帖:姑娘亦是克夫之命,若与此女结合,他日必逢大难。
听及此言,母亲夜不能寐,她太害怕三弟来日会重蹈“夫妻相克”的命运,于是决心及时止损,拆散他俩。
那阵子乔乔恰好过来看三弟,母亲将他俩拉到一边,一本正经地传达神的意志:分开吧,我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现在还年轻,不懂。可想而知,母亲的劝阻并没有如愿以偿。
随后,她发动家族里所有的亲戚来给三弟做思想工作。不仅如此,家里一有客人来,她就开始哭诉:“我的命苦啊——他现在翅膀硬了,不听我的了。你们一定帮我劝劝他,这样不行的……”
如此,连累着爷爷奶奶也一同整日以泪洗面,母亲怨爷爷奶奶糊涂,让父亲娶了她,也怨爷爷奶奶无法劝服三弟,更怨我和大姐没有与她一起拆散三弟和乔乔。
这几年,我一直看着三弟和乔乔走过来的不易,也清楚姑娘的为人,我不希望她来日因为对我家情况的不了解而自己背上沉重的包袱,还给她写过一封长长的邮件劝慰她。乔乔在回信中说:“姐姐,我尊重叔叔阿姨,也深知你们的艰难。我爸妈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他们没有反对,他们都认为关键看安福(三弟)的态度,看他是否是值得等待的人。我也明白,异地恋是对两个人的考验,未来也许还会有很多坎儿,但我不会轻易放下……”
可母亲的脾气却越来越大了,自从母亲在三弟和乔乔面前坦白了神明的意志,就一直打着“有她没我”的宣言与三弟对峙,也在亲友面前高呼:“她要是再来(我们家),我就用扫把将她扫出去!”
“我们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面对家族长辈的劝说,三弟始终不为所动。
母亲的坚决最终惹怒了三弟,母子俩陷入冷战。母亲没办法,只好拉上父亲一起来劝阻。起初父亲并不反对,但在母亲没日没夜的电话劝说下,父亲反观自己的婚姻,觉得这事是“信则有,不信则无”,如今他的状态,还是宁可相信、好免遭他日之祸。
此后,父亲也多次与三弟长谈,这让三弟很是为难——他既不想放弃乔乔,也想当一个孝子。
年6月,我大学毕业,父亲的病情也在加重,癌细胞在双肺、盆腔、腹膜多处转移。在我22岁生日那天,在医院肝外区的办公室里,移植医生冷冷地扔下一句:“不用治了,回家等着吧。”
我不甘心,拿着父医院地跑,但始终没有医生愿意收留。最后还是在资深病友的帮助下,医院肯收留父亲。
在广州,光是租房吃饭就已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加上父亲常用的靶向药要五六百元一粒,一次肝动脉灌注放疗三万多,一次放疗七八万……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愿放弃。
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伴父亲,我放弃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干起了电商。父亲生病后,大部分时间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生活的轴心也从求学、求医,变成了求医、谋生。
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加上母亲对三弟择偶的干涉,让原本就鸡犬不宁的家,四处弥漫着悲伤的氛围。其间难得的一次放松,是一家人和父亲一起,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大姐还带着她那两个咿呀学语的萌娃娃。一家人格外珍惜这次难得的团聚,吃完饭后我们一起拍照,爷爷抱着曾外孙笑得合不拢嘴。
那时候谁也没有料到,这会是父亲与爷爷的最后一面。
等我们返回县城后,爷爷就开始感到肚子不舒服,人也日渐消瘦,四处问诊却查不出所以然。辗转两个月,爷爷最终确诊胆管癌晚期。
噩耗的降临,让母亲在一场劫难余波未平之时、又为驱除新的灾难在算卦的道路上马不停蹄。没多久,母亲就求来了第二道救命符,并即刻告知奶奶——父子相克,万万不可相见,若相见则凶多吉少,对子不利。
爷爷住院后一直是姑父在陪护,我们起初都瞒着父亲,只说是胆管炎——那段日子,父亲骨转移的疼痛愈演愈烈,加量后的靶向药和止疼药也无济于事,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不妙,他执意不肯再去广州治疗了。
为了慰藉父亲没法照顾爷爷的缺憾,三弟医院。我则会在早上给父亲做好早午饭后,就拎着汤粥去看爷爷,然后再回家给父亲做晚饭。还记得爷爷第一天见到我,就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阿爸病了这么久,苦了你姐弟啊。”
爷爷的状态一日不如一日,他天天嚷着要回家。我们也曾考虑过将他送到广州治疗,但担心老人家经不起折腾——从老家到市区这几十公里的车程,对他来说已是漫长的煎熬。我们希望他能安度最后的日子,于是在住了近一个月的院后,爷爷便决定出院回家。
出院那天,姑父早早收拾好行李,我拎着爷爷的挎包扶他下楼。将要上车的时候,老人家向我要过挎包,缓缓蹲在地上,从包的最底层翻出一个密封袋,再从一小袋子皱巴巴的一堆零钱里,找出一张崭新的块塞进我手里。
我站在阳光下,低头看着爷爷那青筋突兀、又布满密密麻麻针孔的手,感受到握在手中的钱传来的温热,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袭来,一时哽咽着不知所措。
“拿着,听阿公的话。”姑父在一旁安慰我。
得知爷爷出院后,父亲也曾回老家去看望老父亲。但为了“保住儿子的命”,父亲来后,奶奶不许儿子进门,爷爷也躲在屋内,不敢出门见一眼儿子。
当疾病与迷信相遇,我们做子女的,竟如此束手无策。
肿瘤并不会因为人间的煎熬而放慢步伐,父亲腰椎疼得坐卧难安,我们这才意识到腰椎转移隐匿着瘫痪的风险,下一步治疗迫在眉睫。于是在我们姐弟的连哄带骗下,父亲终于同意去广州。
随后,父亲开始接受肝动脉灌注化疗、放疗。与此同时,爷爷腹水高涨,被疼痛蹂躏得彻夜难眠。年11月6日,在父亲灌注的第一天,被病痛折磨了5个月的爷爷在一个寒凉的冬夜里走完了他83岁的人生。
凌晨3点,家里传来噩耗,我看着好不容易才睡着的父亲,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饱受病痛折磨的男人已经失去了父亲。而当爷爷离开时,他们这对彼此无比牵挂着的父子,甚至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
第一次灌注的副作用很大,父亲浑身都是扎心的痛、呕吐不止。我们本打算灌注完,若无大碍,争分夺秒也要让父亲回去送爷爷一程。
然而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打来电话千叮万嘱道:“你一定要听话,不能让你阿爸回来见你阿公。你阿公如今走了,日后你阿爸会平安无事的。”
在父亲的坚持下,我们还是回去了,可当我们到达时,却才发现在母亲的策划下,爷爷的后事在前一天就已草草料理完毕了。家族的长辈虽然也希望能等父亲回来,但在奶奶“保儿命”的威慑下,也只能妥协。
“阿爸病了,我没能照顾,阿爸走了,我不能送,儿子不是这样当的啊……”爷爷走后,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父亲的病情并没有如神明说的那般发展。
放疗只是暂缓了局部疼痛,灌注也不见成效,不到半年肿瘤就全身扩散。年春节,我们决定再次送父亲回广州治疗。
大年初八那天,一家人去小镇的寺庙祈福。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商量着第二天就启程去广州复诊。母亲听到后,却立刻打电话给了算卦先生,在电话那头传来“初九不宜出门”的警示后,母亲坚决拒绝了我们。
本来讨论地热火朝天的一家人,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
“你们怎么个个都在和我作对,我咋就这么苦命!”回到家吃午饭时,母亲依旧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我试着跟母亲商量:“妈,我3月中旬有一场重要考试,早些复诊我可以腾出一点时间复习。要不然您陪爸复诊,这样的话推迟一点没问题,您看如何?”
“我原以为你是最听话懂事的,你怎么变了啊?你叫我去照顾你爸?你要和我做仇人?”没想到我的话一下就激怒了母亲。
大家几经讨论,最终还是决定在医院。我无法跟母亲说清楚,为什么就算是仅差一天,医院的床位就有可能需要多等一周才能排上。她也始终无法明白,同时兼顾着学习、工作和照顾父亲,这样安排时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更重要的是,我终于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20多年的压抑,让我在母亲面前已经彻底丧失了表达真实情感的能力。
25年前,随着我呱呱坠地,母亲日夜渴望得到一个男孩的梦被彻底击碎了。母亲望着襁褓中的我不知所措,她叫来神婆,交出生辰八字。神婆算出了一张命贴:此女与父母命不合,应当送走,若他日再与父母重逢,余生会过得更好。
神婆的断言让母亲如释重负,在计划生育严苛的90年代中期,父亲作为一个村官,虽然对于那个哭哭啼啼的婴儿心有不舍,但他同样希望得子继承香火。于是他买来牛奶和纸箱,写好生辰,将我抱出家门,我的命运和那时候农村的大多数二胎女孩一样——被遗弃。
被养父母抱走后,我一直被养到小学毕业,为了求学才又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
自此,我成了爸妈家里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爸妈,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们。特别是面对母亲,我高兴的时候,从来不懂得怎样和她撒娇;难过的时候,也从不敢向她哭诉。这20多年,我更是从来都不知道被母亲抱在怀里是什么滋味。
但这并不影响如今的我拼尽全力、履行着自己应尽的义务。
年3月底,父亲重感染,肝功能越来越差,在医院治疗了半个月,已是山穷水尽。走到如今,父亲再次跟三弟提起乔乔的事。
事到如今,尽管多有不舍,三弟还是选择了分手。
我记得三弟曾对我说:“她很优秀,最失落的时候她都陪在我身边,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但家庭的压力让我不会早成家,可又怕她等不起……”转院是仅存的希望,我又死皮医院,找到了之前的移植医生。在用了大剂量抗生素后,父亲的感染最终得以控制,暂且算是度过了难关。
然而不到3个月,情况却再次急转直下。
年6月,父亲胆总管狭窄,*疸居高不下,生命在一天一天凋零。由于肝功不好而长时间停用靶向药,父亲的肿瘤猖獗扩散,转移病灶破裂,盆腔出血、肺感染、肝衰竭、呕吐拉稀不止等接踵而至。
这是最后的日子了,我们请求母亲一定来陪护:一是病情越来越重,父亲需要时刻有人在身边,我得跑上跑下,踏出病房一步都难以放心;二是我当时正在重感冒,父亲已经几乎没有免疫力了,我一个喷嚏,对他来说便是雪上加霜。最重要的是,在父亲最后的路程里,我们作为子女始终无法代替母亲的位置,我们也不希望母亲日后有遗憾。
医院了。日夜守着丈夫,给他擦身洗脸、按摩捶背。到了饭点叫她吃饭,她说不饿;叫她休息,她说不困。只是,一旦我偶尔有事外出,父亲出现紧急状况,母亲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找医生护士,或者给我电话,而是打电话去找算卦先生。那段时间,爸妈面对彼此的时候,常常陷入沉默且尴尬的状态——尽管到了生命的最后,他们也没能敞开心扉说说心底话。
“有神明保佑,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这是母亲长久以来对父亲所说的唯一的安慰。
父亲又一次盆腔出血,麻醉师赶来给他插深静脉置管。母亲站在门口望着,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哽咽:“我还是不能接受啊,我从来不敢去找医生,我怕知道你爸的情况,怕他再也好不起来……”
但父亲还是走到了最后一程。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移植医生、科室主任、资深病友都摇头叹息。如此,能让父亲顺利回到老家就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7月1日办理出院,回到老家将父亲安顿好后,母亲害怕日后睹物思人,连夜赶往小镇、县城的家,将父亲所有的衣物、药品等打包好,准备拿去扔了作罢。
父亲用不上的药还剩十几种,其中包括一盒尚未拆封的乐伐替尼(上万元)、一瓶几百块的白蛋白,我和母亲商量:“既然这些药咱们用不上,不如给那些等着救命的病友?”
“不行,没用了就统统拿去扔掉!”
我了解母亲的性格,只好假装应下,趁她不注意,悄悄把两大袋药拎出家门,藏到了奶奶的柴垛里。可最终我的小心思还是没能躲过母亲的眼睛。
“你把药拿去哪里了?快交出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快快拿出来!”
“不给!”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掷地有声地与母亲抗衡。
我理解母亲,也许在她看来,将剩余的药丢弃,家里就能从此断绝了病根。
可我心里还想着那些吃不起正版靶向药、但为了活命不得不通过非法途径吃原料药的战友们,想起这么长时间、和我与父亲同在抗癌路上茫然无措时互帮互助的病友们,想起那些捐献器官的好心人,想起父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又怎么忍心看这些救命药沦为垃圾堆里的灰烬呢?
我还是悄悄把这些药寄了出去。
回到老家后的父亲吐得更厉害了,大小便也失禁了。7月6日早晨,我在厨房做早饭,父亲对母亲说,他想去医院插下尿管。
“不用去了,没用的。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就快说吧,不然就得自己闷在心里了……”母亲曾经那么坚信父亲会有好起来的一天,如今却又亲自砍断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在母亲的训斥下,我去小镇买处理后事用品。那一天,*辣的日头炙烤着村庄,一片死寂,那没等我回去,父亲便与我不辞而别。“快哭啊!大声哭啊!”当我飞奔到家时,母亲在一旁催促。
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双腿瘫软。母亲还在一直教我应该怎么哭,但我却始终哭不出声来。我只知道,他再也不会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跟我说这里痛、那里不舒服,再也不用熬着吃药比吃饭多的酸楚日子,他终于离开了这个折磨他的人间。
后记
三弟的婚姻一直是母亲心中最大的石头。父亲去世后,在她看来,小弟尚且年幼,女儿始终是要嫁出去的,唯有三弟是她的依靠。
这一年春节回家,我常常听母亲唠叨:“要是安福能找个好人,日后天崩地裂我都不怕了。”
得知三弟和乔乔复合后,母亲曾不吃不喝数日,想要以此来要挟三弟分手,但三弟依旧不为所动。今年春节,三弟悄悄接了乔乔回老家看望奶奶,而老家的人谁也没去向母亲通风报信。
我突然意识到,维系我们这个家族的纽带,已经随着父亲的离开断裂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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