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公号属于经济观察报·书评
编辑/日京川
??????
这本书的主人公虽然是条狗,不会说话,却会思考。它唯一的主人兼伴侣就是潦倒的威利,他们就像唐吉柯德和桑丘,一张只属于他俩的地图铺展出来,没有死亡的恐惧,只有落单于乌托邦之外的悲哀。毫无疑问这是关于信仰的一本书,更是一次对消费主义人生的贬斥。当骨头先生被打理得香喷喷的回到家时,它笑称自己已是狗中的资产阶级。物质充沛的生活带来精神的休眠,即便是条狗也难以拒绝。
—于是
在这部精妙的小说中,奥斯特以其俭省、精确而又怪诞的暗黑笔调,书写了美国消费主义的无孔不入、爱的实质与存在论的核心谜题。
—《出版人周报》
《在地图结束的地方》……意味着某种浪漫或者超自然的存在,暗示着梦有可能会成为现实,而现实也可能只是一个梦,或者噩梦。
—《纽约书评》
今天是保罗·奥斯特系列推荐的第三篇文字,节选自保罗·奥斯特《在地图结束的地方》一书的部分章节。
这也是我们的一次新的尝试。以后我们会选取一些名家的系列作品篇章,分多次成系列地推荐给大家。纳博科夫曾说过,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是重读。在信息知识日益依附于观点生存的世界里,那些不断被人提及、引用、打分的作家和作品更需要祛魅,重读既是对作者最大的尊重,也是抵挡肤浅和虚无的佳径。
当他向骨头先生讲起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他总是把话题停留在美好的回忆上,不去想那些不好的事情。谁又会因为怀旧而责备他呢?我们都会这样,狗和人都一样,而在年,除了年轻力壮,威利一无所有。他从来没有那样精力充沛过,他的牙齿完整无缺,而且最棒的是,他在银行还有存款。他父亲的人寿保险单里给他留了一小笔钱,等到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得到这笔钱时,他已经有几乎十年时间都只能花一些分分角角的小零钱了。不过比起年轻和有钱的幸福,更让人兴奋的是那个历史性的时期,是威利开始流浪生涯时的那个时代本身,还有当时这片土地上四处飘扬的那种精神。那时候,这个国家到处都是辍学和离家出走的孩子、长发的新空想主义者、头脑不正常的无*府主义者和神志不清的边缘人。尽管威利自己也挺古怪,但他在这群人里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只不过是美国风情画上的又一个怪人。不管旅途把他带到哪儿—匹兹堡还是普拉茨堡,波卡特洛还是博卡拉顿—他总能找到那些志同道合的人做伴。至少他是这么说的,长远来看,骨头先生对这些话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不过即使怀疑,情况也不会有所不同。骨头先生是一条经验老到的狗,他知道好故事不一定是真故事,而且他相不相信威利讲的这些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威利已经做过的那些事情和他度过的那些年。这才是关键,不是吗?那些年,那些让一个人从年轻变得不那么年轻所花费的岁月,那些让你看到身边的世界在慢慢改变的时刻。等到骨头先生从妈妈的肚子里爬出来时,威利的*金岁月已经变成了暗淡无光的回忆,就像一堆正在空地里腐烂的粪便。那些离家出走的孩子已经爬回了爸爸妈妈身边;瘾君子们的彩色长念珠换成了佩斯利花纹领带;战争结束了。但威利还是威利,受欢迎的打油诗人,自封的圣诞老人使者,一个衣衫褴褛、卑微又拙劣的流浪汉典范。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善待这个诗人,而他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如鱼得水了。他浑身发臭,流着口水,沦为众矢之的而不自知。枪伤、刀伤,以及健康状况的全面恶化,使他丧失了灵敏和从前惊人的逃跑绝技。陌生人抢劫他,痛打他。他们在他睡着的时候踢他,烧他的书,占他有伤病的便宜。当他又一次因为这种事被打得头晕眼花、一只手臂骨折,医院时,他意识到要是再没什么防身之物就活不下去了。他想到了枪,但他厌恶武器,所以他选择了对于人类来说除了枪以外最好的东西:一个四条腿的贴身保镖。
古雷维奇太太不怎么高兴,但威利坚持这么做。就这样,小骨头先生离开了他的妈妈和五个兄弟姐妹,被威利从北岸动物收容所带到了布鲁克林的格林伍德大街。说实话,他不怎么记得小时候的日子了。那时候“英古利希”对他来说还是块处女地,由于古雷维奇太太稀奇古怪的语言风格,加上威利喜欢用各种声音说话的癖好(前一分钟是加比·海斯,下一分钟又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早上是格劳乔·马克斯,晚上又变成了莫里斯·希瓦利埃),骨头先生花了几个月时间才找到窍门。同时,还有些小狗的烦恼:控制大小便的斗争,厨房地板上的报纸,还有每次他失禁时古雷维奇太太的当头重击。她是个喜怒无常又爱抱怨的老太婆,要不是有威利温柔的双手和安慰的爱抚,生活在那个房子里可真要命。冬天到来的时候,大街上的一切都结了冰,挂着盐粒。他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时间都待在房子里,要么坐在正在炮制最新巨著的诗人威利脚边,要么就四处探索这个新家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这间公寓有四个半房间,当春天到来的时候,骨头先生已经熟悉了每一件家具、地毯上的每一块污渍和油地毡上的每一个破洞。他知道古雷维奇太太的拖鞋和威利的内裤的气味,懂得门铃和电话铃声的区别,也能够分辨钥匙的叮当声和塑料瓶里药丸的咔嗒声。不久以后,他就能和住在厨房水槽下碗橱里的每一只蟑螂称兄道弟了。日常生活沉闷而局促,但骨头先生又怎么会知道这些呢?他只是一个大脑发育还不健全的小狗,一个四爪无力的小傻瓜,只会追着自己尾巴跑和啃自己的大便。如果这就是他唯一经历过的生活,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判断这种生活里有价值的东西是多还是少呢?
这个小杂种狗有多吃惊啊!当天气终于转暖、花儿绽放蓓蕾的时候,他发现威利不只是个宅男抄写员或者专业的废物艺术家。他的主人是一个有着“狗心”的人。他是一个漫步者,一个不拘小节的冒险家,一个独一无二、即兴改变规则的两腿生物。在4月中旬的一个早上,他们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起床、出发,前往伟大的远方,直到万圣节前才回到布鲁克林。一条狗除了这些还能要求什么呢?在骨头先生看来,他是地球上最幸运的生物。
当然,接下来就是冬天的蛰伏,回到那个老窝,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些不可避免的室内生活弊病:好几个月来一直咝咝作响的暖气,吵个不停的吸尘器和韦林搅拌机,还有令人生厌的狗罐头。不过一旦骨头先生理解了这种节奏,他也找不出什么抱怨的理由。毕竟外面那么冷,这个房子里好歹还有威利。只要和主人在一起,日子能糟到哪里去呢?连古雷维奇太太都回心转意了。由于骨头先生的存在解决了防盗问题,她的态度明显柔和了许多,尽管她还是爱抱怨在她的领地里到处都是他的毛发,但他明白她心里并不是那么在意。有时候,她甚至允许他跟她一起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她会一边翻着杂志,一边轻轻摸着他的脑袋。她还不止一次向骨头先生推心置腹,吐露她对自己那任性、愚蠢的儿子的各种担忧。他是多么让她伤心啊,好好的孩子,脑子里被搞得一团糟,又是多么让人悲哀啊。但是,有半个儿子总比没有儿子要强呀,你明白吗?除了继续爱他,希望一切都会变好,她还有什么选择呢?他们绝不会允许他葬进犹太人的墓园—要不是因为他胳膊上那个可笑的玩意儿,又怎会如此—而想到他绝不能躺在父母身边安息,这是另一个让她伤心之处,另一个折磨她的心病。但是生活还是给活人的,不是吗?感谢上帝,他们的身体都还不错—上帝保佑—至少没那么糟。想想这一切,这些本身就是福分,应该感谢上苍。一元店可买不来这些,电视上也没有这样的广告,不管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跟哪种型号的电视机没关系。生活是非卖品,一旦你站在死亡之门前,谁也没法阻挡它的开启。
骨头先生渐渐发现,古雷维奇太太和她儿子的差别比他以前想像的要小得多。是的,他们经常意见不同,他们的味道的确也完全不同—一个全是灰尘和男性的汗臭味,另一个则是丁香花香皂、旁氏面霜和荷兰薄荷假牙清洁膏的混合香味—但说起话来,这位六十八岁的妈妈大人无人能敌。一旦她开始那连珠炮似的长篇大论,你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她的孩子会变成这么个唠叨大王。他们讲话的内容可能不同,但说话的方式在本质上一模一样:磕磕巴巴,东拉西扯,没完没了的跑题打岔,一整套的额外声效,接二连三的吸气、傻笑和粗喘。从威利那里,骨头先生学会了幽默、讽刺和丰富的隐喻。而妈妈大人则教会了他“活着意味着什么”的重要功课。她教会他焦虑和烦恼,教会他独自承受整个世界的重量,还有最重要的—偶尔大哭一场的益处。
在那个沉闷的巴尔的摩周日,他在主人的身边乏味而吃力地跟着。他奇怪自己居然在这时候想起这些事来。为什么会想起古雷维奇太太?他感到纳闷。为什么会想起布鲁克林那些沉闷的冬天?不是还有那么多更充实更轻松的回忆吗?比如说阿尔伯克基,两年前他们住在那个废弃的床厂,日子多快活;或者格蕾塔,那个迷人的母猎犬,有十个晚上他都在和她在爱荷华城外的一片玉米地里追逐打闹;或者四年前那个狂热的夏日午后,威利在伯克利的电报大街上卖掉了一首诗的八十六份复印件,每份一美元。要是能回到那些好时光就好了,回到主人开始咳嗽前的某个时刻,那对骨头先生来说可真是天大的福气了—甚至去年,甚至九、十个月以前,是的,哪怕是回到威利跟那个胖姑娘同居时一起厮混的时间呢—万达,温迪,管她叫什么—是个住在丹佛自己房车后面的姑娘,喜欢喂骨头先生白煮蛋吃。她火辣奔放,是个满腹肥油和酒的骚货,老是笑个没完,总喜欢挠他肚皮上最软的那块地方。当他那粉色的小狗阴茎露出来的时候(提醒你一下,骨头先生倒不反感这个),她就笑得更厉害了,把脸都憋紫了。和她在一起的短短几天里,这出小闹剧无数次上演,以至于骨头先生现在一听到丹佛这个词,就会感觉到万达的笑声又在耳朵里响起来了。这就是丹佛对于骨头先生的含义,就像对于他,芝加哥是密歇根大街上飞驰而去溅起雨水的一辆巴士;坦帕是8月的一个下午,柏油路上反射出的一道光幕;图森是从沙漠里刮来的一股热风,带着杜松树叶和山艾树的香气,原本乏味的空气突然变得异常丰盛。
一个接一个地,他努力让自己回到这些回忆中去,想要在它们飞速消逝之前在其中稍作停留,但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他的思绪总是回到布鲁克林那所房子里去,回到那些因天气寒冷而闭门不出的慵懒日子里,回到妈妈大人穿着她那软绵绵的白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光中。他意识到他只能停留在那里,当他终于放弃抵抗这些无穷无尽的日夜时,他明白了,他之所以回想起格林伍德大街,是因为古雷维奇太太死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就像她儿子也将要离开一样。通过上一次对死亡的演习,他毫无疑问为下一次做好了准备,死亡中的死亡,世界必将翻天地覆,甚至会被彻底摧毁。
冬天通常是写诗的季节。待在家里的时候,威利在夜间活动,通常等妈妈睡觉之后才开始一天的工作。在路上的生活不允许写得那么仔细,节奏太慌张,情绪太散乱,分心的事情太多,只能偶尔草草记上几笔,有些突发的奇想就匆匆写在了面巾纸上。但是在布鲁克林的那几个月,他每个晚上趴在餐桌上写字的时间有三四个小时,在八点五乘以十一英寸的线圈笔记本上写他的诗句,至少除了他醉酒、情绪陷入低谷或缺少灵感时,都是这样的情况。有时候,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把写下来的句子都念出来,入戏太深的时候他会大笑、咆哮,甚至用拳头砸桌子。刚开始,骨头先生还以为这些噪音都是冲着他来的,但当他明白这些也是创作过程的一部分以后,他就心满意足地蜷在桌子下面,在主人的脚边打盹儿,等主人夜晚的工作结束后好带他出去撒尿。
其实也并不全是消沉的事情。即使是在布鲁克林的生活,也有一些闪光点,一些文学苦旅上的插曲。比如说,按狗的日历上往回翻三十八年,还有“气味交响曲”,那可是威利史记里最特别也最闪耀的一章。那一整个冬天,威利半个字都没写。是,那当然是一段好日子,骨头先生对自己说,最美好也最疯狂的日子,现在回忆起来,还让他身体里涌起一阵怀旧之情。如果他会笑,他一定会笑起来的;如果他会掉眼泪,他一定会泪流满面。实际上,如果他会哭会笑,他现在一定会又哭又笑—纪念并哀悼他热爱的主人将要不久于人世了。
这首交响乐让骨头先生回到了他和威利早年的那些日子。他们曾经两次离开过布鲁克林,又两次回到布鲁克林。这期间,威利和他的四腿朋友建立起了最热切、最真挚的感情。他不但感觉受到保护,也很高兴能有人说说话,那个夜晚蜷缩在他身旁的温暖身体能给他不少安慰,更重要的是,和这条狗亲密无间地相处了这么久以后,威利发现这是一条正直纯洁的好狗。他不光知道骨头先生是有灵*的,还知道这灵*比其他的灵*要好得多。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