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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欣赏老妈,你做一朵温室里的花
■胡迟
“你看,谁来了?这是谁啊?老太太,你认得不?”每一回,我走进病房,护工陈姐就开始对老妈进行这种常规测试。老妈懵懂地抬起头,直直地看过来。我做各种夸张的动作,她面无表情。好像我和她在不同的时空里,我看得见她,她看不见我。但我带着老爸去,就完全不一样了。她看见老爸,表情陡然生动起来,虽然未必能立刻认出来,却有着“这个哥哥我是认识的”那种天生的欢喜。于是,他们互相瞅着傻乐,眉来眼去,我自觉退出来,在旁边拍照、记录、发朋友圈。很多朋友喜欢看我在朋友圈晒老爸老妈,江觉迟说,感觉你的母亲已成为我们共同的妈妈。今年除夕,一个朋友开车,我们组团去看她。那天,她尤其兴奋,看着每个人笑。陈姐看她状态好,又开始玩测试游戏,她看着老爸,说这是老伴。看着天湖,说这是外孙。看着我老公,说这是女婿。唯独面对我,她愣住了,犹豫了半天,说,这是我妹妹。大家笑成一片。我从来没有想到,她最先忘掉的亲人,竟是我。当年,她每次痛哭流涕地骂我,都会先说一句:“我对你,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然后,再历数我的各种不乖。长大后,我偶尔回想这一句,会觉得,表达疼爱,这真是一句太形象的比喻。老妈四十岁才生了我。在生我之前,她患美尼尔氏综合症一直瘫痪在床。生了我以后,竟是不治而愈。她视我如珍如宝,小时候我不肯断奶,她就一直喂到我主动放弃;我断奶之后又不好好吃饭,于是,老爸老妈追着我喂饭成为当年大院一景。能跑能跳了,我跟着男孩子翻墙爬树,三天两头跌得鼻青脸肿,有一次还从工地脚手架上跌了下来,头破血流。每次我受伤,她比我哭得还凶。初中,我因为老妈偷看我日记,又扔掉我养的蚕宝宝,*气在她面前烧掉所有笔记本;高中,她继续偷看我日记,我便故意在日记里写一些厌世的话,吓得她红着眼跑到我学校,说考不好没关系,千万别做傻事。有时想,我这一路成长,真是各种作妖,消耗了她太多的心力。后来,儿子淘气,我训他,老爸帮腔:“你妈小时候比你乖多了!”我立马心虚地偷窥老妈,她那时耳朵已经有些聋了,顾自看着我们笑,不知道老爸在做伪证。因为耳聋,她害怕众声喧哗的场合,害怕和人交流。她后来唯一的爱好是看电视,因为电视有字幕。看新闻联播,她会兴冲冲地跟我说,我们国家现在真是了不起!外国人都羡慕我们呢!看那些革命战争的电视剧,她认得出很多中共将领,于是双目炯炯,似乎自己又回到那个火热的年代。她也看偶像剧,但她显然不熟悉偶像剧的套路,她解释的剧情基本是偶像剧的番外篇。年,因为肺炎昏迷,她被医院。她被查出脑膜瘤。医生说,位置不好,你母亲又高龄,不宜开刀。尽量阻止脑退化的速度吧。我从医生值班室回来,她躺在病床上,说刚才尿了,要我帮她换床单。我说,那我去找护士来帮一下。她说我:“你别事事都依赖别人!”那阵子,她不停使唤我。拿出资深护士长的风范,指正我各种护理不到位的地方。急躁又严苛。以前在家做姑娘时,我知道老妈最惬意的岁月静好,就是我和老爸各自在书桌上奋笔疾书,她在厨房客厅来回穿梭,忙忙碌碌。结婚前,我几乎没碰过任何家务活儿,包括洗自己的衣服。以致老爸见我老公,面试第一题就是,我女儿不会做家务,咋办?很多高中和大学同学都会记得我作为一个生活菜鸟的种种狼狈。我真正开始进入生活的柴米油盐,是儿子出生之后。那时,我去书店,翻菜谱多过翻正经书籍。而且很奇怪的,我渐渐沉溺于烟火尘世的小确幸里,变得有点不思进取。如果没有后来如火如荼的非遗保护,我或许会就此过上安逸自得无所求的日子。但非遗保护工作的疾风骤雨打断了我在家庭主妇上的进修之路。我把儿子托付给公婆,自己东奔西走。对于家务,我止步于初级阶段。平时,公婆帮着带娃,双休日,我想偷懒,就带着儿子回娘家。依赖着四个老人,我继续活得没心没肺。老妈突然病倒的这个冬天,我正在上海出差。老爸在电话里痛哭流涕,像个无助的孩子。我火速往回赶,在朋友的车上,我放下电话,茫然地看着窗外,心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但我知道,我必须用全部的勇气去面对。医院,开始日以继夜的陪护。因为恐慌,那阵子我像打了鸡血一样,白天黑夜各种忙,竟然不觉得疲惫。老妈的各种任性,我也觉得欢喜,说明她还有生命力,生命力还挺旺盛。而从昏迷中醒来的老妈似乎更有一种恐慌。我手忙脚乱,她却总是提出超出我能力的要求,比如要我架着无法站立甚至无法坐稳的她去卫生间洗头洗澡,比如夜里她躺在床上,要我在不挪动她的情况下帮她换掉尿湿的床单,她像护士长训练新手护士一样训练我,她想将我速成一个强大的女人。那些她今后无法再承担的一切,她急切地想交给我。老妈出院之后,我搬回娘家,开始陪老生涯。这段时间,我和老妈像踏进一个时光流转器,她逆着时光走,将她未曾在我面前展现的少女时代、孩童时代一一复现,我照顾她饮食起居,顺着她,哄着她,在她的状况不断中扮演那个悲喜交加的大人。她行走困难,常常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让我们转台。她不再看新闻联播,喜欢看《远方的家》,看着那些她今生无法企及的远方,双眸发亮。白天她在躺椅上打瞌睡,有一天晚上却突然爬起来,摇醒老爸,说*支部的人在门外,要开会。让大家都起来。吃过晚饭,她临睡前非说没吃,只好又塞给她一块蛋糕,然后再重新刷牙。因为大小便失禁,每天要给她换好几条裤子。她知道我怕脏,每次我给她擦屎擦尿,她都想帮忙,结果越帮越忙。她常常时空错乱,有一次坚持要我扶她出去,说同事约她看戏,马上就到家门口了。有时,她久久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转过头问我,这是谁?后来,她的眼神渐渐空洞,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要唤她好多遍,她才慢慢回过神。她渐渐失语,偶尔蹦出一句话,都会让我们欣喜若狂。她便秘。我买香丹清,喂她蜂蜜水都不顶用。有一天早上她坐马桶上眼泪汪汪,突然哑着嗓子说,你叫我妈妈来,我妈妈有办法。她竟然说话了。这么长的一句。但那一刻,我忍不住哭了。此时的她,像一个满世界找妈妈的小女孩。她想象中的妈妈,无所不能。她不知道,她的妈妈,再也找不回。而我,面对她的困境,如此笨拙,如此无能为力。年9月,她因为厌食症再一次住院。她不吃饭,甚至牛奶和水都喂不进去。医生建议鼻饲。我不忍心她仅仅维持生存而已。我叮嘱护工,趁她张嘴,一点点喂水,唤醒她的进食意识。我跟医生说,可以吊营养液补给,不要插管。不要增加她任何的痛苦。至今我也不明白,那一刻的我,为何那么冷静而有决断。或许那一刻,老妈赋予我的强大,神奇地降临了。这个方案成功了!在医生和护工的协调共进下,老妈开始喝水,喝奶,吃蛋白粉,后来,慢慢能吃鸡蛋、馒头和米饭了。像一株衰草,渐渐复苏……如今,虽然她需要24小时一对一护理,虽然因医院随时的监测和各种养护性治疗,虽然她的脑退化不可逆转,虽然她忘了很多事情包括忘了我,虽然她已经逆行至2、3岁的孩童世界,但她看见花会高兴,看见人会好奇,偶尔会说些萌言萌语……陈姐说大家都喜欢她。医院的团宠。这样的生活,于她,或许就是美好了。以前,老妈常说我,你就是温室里的花朵。所有的风雨,都是我们帮你挡了。好吧,老妈,如今我们交换场地。你忘掉那个让你操心的女儿,就把我当你的姐妹,或者,就让我做一次你的妈妈,护你余生岁月静好,恬然无虑。你安心做一朵花,我会竭尽所能,做你的温室。(本期组稿、编辑:*春。配图由作者提供)作者简介胡迟,非遗保护工作者。曾出版《新安画派》《中国美术》《打开记忆之门》《从前·慢》《流逝的乡土》等。《从前·慢》入围商务印书馆年“春季十大好书”。《流逝的乡土》获年安徽社科普及奖,入选年安徽省优秀科普作品。
《绿潮》投稿指南《绿潮》栏目由绿色文学社主编,与《同步悦读》合作推出。绿色文学社由著名美学家、美术史论家郭因先生发起并创建,现任社长为*春。《绿潮》将以郭因先生的发刊词(见《绿潮》第一期)“凡是有关人与自然和谐、人与人和谐、人自身和谐的现象与问题,凡是有关人类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美化的现象与问题,都将为我们的笔墨所触及”为办刊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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