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嗨,俺那大伟来啦……”
从记事儿起,每次去姥姥家,一见到我,她都如此兴高采烈如同孩子般地迎向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现在还能依稀闻到她身上的柴灶烟香味。
姥姥出生在偏僻乡村一个极贫寒的家庭里,十几岁就嫁给了镇上大村子里教书先生的儿子——我的姥爷,算是“攀高枝”了。但姥爷生性顽劣,青年时期就入了反革命的“还乡团”,与同伙们在一方欺行霸市,在家更是霸道。对姥姥来说,忍受姥爷酒后的*打谩骂早已是家常便饭。
姥姥生养了五个孩子,大舅、大姨、二姨、小舅和我妈。文革时期,姥爷被定性为反革命,整天被批斗。孩子尚小不能出力干活,家里贫困至极,姥姥开始带着五个孩子轮流外出讨饭。后来,靠自己实在养不活五个孩子了,姥姥就把大姨和二姨过继给了远方亲戚,带着大舅、二舅和我妈,继续挣扎生存。
文革后,姥爷平反了,靠着之前曾拜师学的钳工手艺,在村口开了家修车铺营生,但爱喝酒,醉后打骂老婆孩子的劣性没变,甚至这性子也遗传给了大舅和二舅。姥姥继续隐忍着过日子。直到我两岁时,姥爷胃癌过世。不久后,大舅因家庭原因,酒后上吊自杀。又过了十几年,二舅因为长期饮酒,引发脑下腔蛛网膜出血去世。家里的顶梁柱一个个倒下,姥姥除了听着老戏暗自流泪,余下的时间就是务农、采药、养殖兔子,为自己挣口养老钱。
这些大都是听妈妈说的,除了经常听到她不经意间发出的深深叹息,但我几乎没有从姥姥身上察觉这些磨难给她留下的伤痕,因为每次与她见面,她都是欢欢喜喜的,像个孩子一样地使劲浑身解数让我开心。
记忆最深的是,姥姥卧房的房梁上总挂着个竹篮子。每次去她家,她都会拿竹竿调下篮子,从里面拿出各种珍藏的“好好”(济南方言,给孩子的好吃或好玩的东西):有油纸密密包着的桃酥,有舍不得拆开的青食钙奶饼干,有她亲手剥好晾干的甜杏仁……有时我去的时候,她不在家,我就钻进她卧房,偷偷挑下那个竹篮子,印象中,从没有扑空的时候。
96年,我父亲酒后车祸身亡,母亲濒临崩溃。父亲出殡后的第二天,家里在镇上经营的餐厅外就堵满了讨债的人,一个个歇斯底里地仿佛要把母亲和我生吞活剥。忍受不了讨债者和镇上人的谩骂、议论,没多久,母亲把餐厅盘出去,带着我回到了姥姥家。那段时间,母亲精神、身体全面崩溃,几乎丧失了劳动力,我还在读小学,姥姥就承担起了供养我们娘俩的担子。
我和妈妈来到后,两个人面*肌瘦,姥姥心疼地躲在柴房里呜呜地哭。为了给我和母亲上营养,姥姥特意在屋子旁的山坡上,开垦了一块田,种了南瓜、小米、绿豆……她总是说:“柴禾熬的饭(粥)最养人咧。”早上四五点,姥姥就开始张罗着给我熬最浓稠香甜的南瓜杂豆粥。吃过早饭,送走上学的我,姥姥就开始一天的忙碌。上山挖草药、摘酸枣、采柏子,中午回家简单吃一口,喝壶茶,继续上山。我放学回家时,经常碰到她,一手叉腰,一边肩抗着四五十斤的酸枣或柏子晃晃悠悠地下山,那个时候,她已经接近七十岁了。回家后,姥姥还要出门打草回来喂她养殖的兔子,母兔生的小兔满月了,姥姥就用篮子挎着去集上卖。
即便再苦再累,姥姥从来没抱怨一句,却仍然将我和母亲当至宝。上山摘酸枣时,她总会把最大最红的挑出来,用手绢包起来,带回来给我吃。我爱吃一种脆甜的白桃,姥姥干活回来仍然推着小车,翻山越岭地去给我买回来。集上卖了小兔赚了几十块钱,姥姥就拉着我穿过人山人海,去镇上的小卖部买当时很少有并且价格不菲的甜甜圈……如此这般,姥姥供养了我和母亲四五年,直到我去城里读高中,妈妈也随我进城,一边在服装店打工,一边照顾我。
辗辗转转十几年,姥姥一直没有停下她忙碌的脚步,一直起早贪黑地操劳。我回去看她的次数也少得可怜,但她每次见到我,却从未改变过她开心地像个小孩的模样。
可从年左右,事情有了变化。一次我去看她,悄咪咪地走进大门口,走到正在烧柴灶的她身后,大叫一声“姥娘”。她被吓了个踉跄,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盯着我,说:“谁家的熊孩子啊,吓我一跳!你是谁啊?”那一刻我怔住了,她不认识我了,我压抑着惊慌颤抖的声音说:“我啊,姥娘,大伟啊!”她这才再次绽出那熟悉的笑容,把我抱在怀里:“哎哟嗨,俺那大伟来啦……”那年,她八十四岁。
从那时候起,她不认得我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她也不认得我母亲,直到她记不起吃没吃过早饭,直到她忘记她有过几个儿子……她的小脑萎缩进展很快,母亲把她接到了我们家里。从偶尔不认得我,到完全不认得我,好像只有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随后她的身体也站立不稳,一次重重地摔倒后,她就再也起不来了,语言能力也丧失了,只剩下常常的咿唔和叹息,偶尔能费力地辨听出她说出两个字:“回去。”
姥姥瘫痪之前,我已经认识基督,但对道理认识得不清楚。尽管知道应该传福音,但好像对家人传福音并没有那么急迫,只觉得来日方长,等我的灵命成熟了,自然会对家人讲的。但直到姥姥瘫痪之前,我都没有开口。母亲悉心照顾大小便失禁的姥姥,我常常是抱着手,远远地看着。因为嫌脏、嫌臭,我也从来没有上前喂过她一口饭,为她擦拭过一次身体。我就这样如同一只死狗,冷眼看着她的生命流逝,将神拯救世人的恩典扣留在胸口……
姥姥在床上瘫痪三年后,一天,母亲过来对我说:“今天邻居过来看了看,说你姥娘快不行了,咱把她送回南营去吧,她想家了……”那时我还不当回事,觉得邻居是信口开河,姥姥还是那样躺着,与往日也没有什么不同啊!拧不过母亲,还是请表哥表弟们把姥姥拉回了南营村她的老卧房里。直到她躺在幽暗卧房中她那熟悉的床榻上,我才真的觉察到了死亡的气息,她的眼眶如塌陷的深坑,面部的皮肤黝黑紧贴骨头,呼吸的间隔也越拉越长……
那时,我才慌了神,才真的相信姥姥要走了!那时,我才开始焦急地思考,她走了去哪儿呢?姥姥,你这苦痛卑微的一生就要这样结束吗?姥姥,你那孩子般迎接我的笑容永远不会再向我绽放了吗?姥姥,你所有的温柔慈爱就要这样随着你干枯的肉体,沉入这间幽暗卧房中的破旧床榻里吗?
不,不要这样啊,主啊,主啊,孩子这都是做了些什么事呢?孩子为什么没在姥姥清醒的时候,将那救人身体灵*的福音传给她呢!她那么在乎我,那么认真地听我的一言一语,她听了一定会信的啊!主啊,孩子为何会这般冷漠,这般浪费你赐的光阴呢!
我紧紧抓住她那如木柴坚硬但尚余一丝温暖的手,急急迫迫地跪地祷告,主啊,我不要失掉我的姥姥,我不要她坠进那无尽黑暗的死荫幽谷中,我不要她堕入那永无光明的硫磺火湖中啊!主啊,你不是满有恩典、满有怜悯的主吗?主啊,你不是愿意万人得救,不愿一人沉沦的主吗?主啊,我的姥姥在生前没有听我给她传讲福音,没有心里相信,没有口里承认,她能否得救呢!主啊,无论如何,求你怜悯她,求你救她脱离地狱……在我无助任性的祷告中,姥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没有再呼出来。
我常做梦,常梦到那些去世的亲人,但最常梦到的还是姥姥。前些天又梦到她了,她生活的山村起了山火,乡亲们纷纷抱着锅碗瓢盆逃窜,姥姥从她那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子里出来,仿佛知道自己逃不脱,颤颤巍巍地从她的钱袋子里把有零有整的钱掏给我,眼神中是怜爱、无助,和绝望。
如今,对于神的真道,我仍是不能全然明白也是不能,对于神是否会拯救姥姥,更是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主来的日子近了,正在门口了,我不能再做一条死狗,将救人出黑暗、入光明,将救人脱离死亡、得享永生的福音扣留了!我的母亲,我的奶奶,我的姑姑,我的同学,我的同事都需要这大喜的消息!求主怜悯我的软弱,求主加添我的力量,求主拣选我的至亲至爱!
我不想再“永失我爱”,惟愿与你们“天家再会”!
编者后记:前段时间,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