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医院,行为矫正科是四院最出名的科室,我就在这当护士,刚入职,试用期六个月,我妈说我找了个好单位,没给家里丢脸,出去相亲都能拔高好几个段位。
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医院工作,就没有不苦的,何况是行为矫正科这种国家重点科室。我还在试用期,免不得被人使唤,打针喂药就不说了,有些人病得重,我还得给他们喂饭倒水,伺候上厕所,偶尔来个大小便失禁,隔夜饭都能吐出来。我们这个科室也是怪,病人都独来独往,连个陪护的家属都没有,什么事儿都往护士身上推。
干了没到一个月,我就忍不住跟人抱怨,说我们比酒店客房部的人还苦。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我们护士长耳朵里去了,这是个一身横肉的老年妇女,说话带刺,估计也是在科里横行霸道惯了,逮谁骂谁,连病人都不会放过,有些个病情严重的人,话都说不了,她也劈头盖脸地骂,人家都没法还嘴,等她转头骂我的时候,我才晓得,就算是我这种嘴皮子利索的正常人,也不敢还嘴。
“你以为谁都能进我们这?知道外面排队的排到哪儿了吗?你们90后就是吃不了苦,都是爹妈没教好,从小就长歪了,就该把你这种人送回娘胎,重新生出来,重新教育,你受不了这,可以走人呐,谁拦你了?”
她骂得倒也没有很难听,就是嗓门大,搞得全楼的人都能听见,我要是不去更衣室躲起来哭一阵,都对不起她这一脸刻薄相。
“你在哭?”更衣室里还有护士。
这个护士叫陈雪,名字很普通,跟我同龄,南方人,工作却比我早两年,手臂上有个形状像米老鼠的胎记,她一直跟我搭班,所以还算熟悉。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
“被她骂哭的,你也不是第一个。”陈雪递给我一张纸巾,“你别往心里去,只要是新来的,她都会骂一遍,早晚的事。”
“她也骂过你?”
“那可不,骂的话都一样。嗯……不对,有一句不一样。”
“哪一句?”
“她对我说的不是‘你们这些90后’,而是‘你们这些80后’!”
听她故意学护士长说话,我马上就被逗笑了,“谢谢你,我心里好受多了。”
“其实吧,这些事做起来,哪有不觉得恶心的,我一开始也受不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他们一个个瘫在床上,就当他们是小孩子啰,谁还跟小孩子计较?”
“嗯,你说的有道理。”
之后的日子好过一些,虽说我没养过儿子,小狗小猫还是养过的,这些病人不会说话,也不认字,嘴里支支吾吾,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就当他们是小动物,铲屎官谁还不会当?
行为矫正科是四院最大的科,占了10楼到12楼,我跟陈雪负责的病房在12楼东边,听她说,我们这一层住的都是病得最重的人,全是哑巴加文盲,再加四肢瘫痪,跟植物人相比,也就是能睁眼,能吃饭。
我这个病房住了三个病人,都是外地人,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因为床尾的资料卡上写的都是编号,得的病也一样——一级行为失控,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给他们打针吃药,喂流食,一个小时翻一次身,等等等等,跟照顾小孩也差不多。
负责巡视我们这的医生姓郑,是四院的明星,他的办公室里挂满了锦旗,全是病人家属送来的。我听说,郑医生有国外留学经历,发论文跟玩儿似的,媒体争着采访他,读书的时候,我就在杂志封面上见过他的照片,年纪不到四十,皮肤白皙,单眼皮,戴一副金属边框眼镜,文质彬彬,看起来很可靠的模样。
郑医生带的实习医生很少,以他的地位,带上一大群也没问题,我猜他不是挑,就是懒。他三天来一次,算比较勤的,动静也很小,几个人小声讨论,不像别的医生,说话声跟耳背似的。
今天郑医生又来了,先看一床,我跟在旁边,陈雪跟我说过,每次医生查房,病人都会出状况,都是行为矫正科保留节目了。
“数据怎么样?”郑医生问。
他旁边一个实习医生翻了半天报告,“数据一切正常。”
“大手术排下期。”郑医生说。
他一说出大手术,一床就喊了起来,也没什么明确的字眼,就是喉咙里出声,像被人夺了食的狗,眼睛也瞪得贼大,看着吓人。陈雪跟我提过,这都是例行公事,每个病人大手术前都要来这么一出,搞得跟要上刑场一样。对付的办法也一样——镇静剂,从这些人入院起,镇静剂就一直在他们的药方里,搞到现在,耐药性高得不得了,注射起来就跟菜市场的注水肉一样夸张。
然后是二床,这是个小孩儿,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留个寸头,他的情况好一点儿,说话写字虽然不行,好歹还能比划,除了吃喝拉撒,大部分时候,他都跟我比划要玩手机,我还想玩呢。
郑医生对小孩儿的态度要好点,起码脸上带着笑,说话的语气也跟哄孩子似的,听着怪怪的。
“药物治疗很成功哟,你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不要怕,不要急,这段时间也没有出现任何行为失控的迹象,你的父母都很满意,也付清了下一个疗程的费用,所以我们准备进行最后一步——”
二床一开始还挺安静,两只眼睛瞅着天花板,但是,当他听到郑医生说到“最后一步”时,他马上就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用力拍床沿,把铁床拍得砰砰响,震得床边的玻璃杯都晃动起来。
郑医生都扮得这么慈眉善目,苦口婆心了,居然还能把人吓哭,看来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些人难伺候,我赶忙使出哄小猫小狗的招式,又是顺毛,又是给零食,这才让二床消停下来。
最后是三床,三床是个女孩儿,短头发,长得挺好看,刚进来的时候,整天看书,一本接一本,她看书也费劲,因为手指张不开,只能握着拳头翻页,一本看完,书都被她弄得皱皱巴巴。我见过她的父母一次,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看起来跟他们的女儿完全不搭调,一家三口就那么死气沉沉地坐着,看着就像ICU。
郑医生拿了一张照片,递到三床眼前,从我这边看不清照片上的人是谁,“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三床看着照片,看了很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那么死死地瞪着。
“剂量还要加大,太顽固的,就得下猛药,别辜负了人家的父母,我们做的都是善事,懂不懂?”
几个实习医生连连点头。
郑医生凑近三床,贴着她的脸,说实话,就算他是主治医师,这离得也太近了,他对三床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刚一说完,二床的脖子往上一挺,张开嘴就咬住了郑医生的脸,吓得郑医生手忙脚乱,大喊大叫。
“快!快!快把她拉开!”
好在三床牙齿上没什么力气,只咬出了血,没咬下一块肉来,我从床底下抽出皮带,把三床的四肢固定住,其实这没啥必要,三床上厕所都要我背,哪有力气从床上下来,以她现在的战斗力,最多打得过植物人,但没办法,郑医生被咬怕了,特别交代我,绝对不许解开皮带。
我心里想,还不是你自己凑上去的,你明知道医闹从没消停过,还给人家机会,我们科的医生也是奇怪,明明在做白衣天使吧,偏偏病人好像都不喜欢他们,反倒是病人的家属很喜欢他们,这模式怎么看怎么像相亲,亲身参与的人无感,后边的父母反而来劲。
一到周末,家里就给我安排相亲,尤其是最近这半年,我妈跟我舅妈恨不得每天带我去见那些稀奇古怪的男人。相亲对象见了不少,相互看上的却一个也没有,唯一的收获就是让我摸清了两个中年妇女的社交范围,不是“老同学介绍的”,就是“打麻将的时候牌友介绍的”,偶尔还会有“菜市场碰到的”,还真是不挑。
我妈说了,女大不中留,女大不能留,女人呐,一过25,在相亲市场上就会贬值,中央银行都救不了。像我,距离25还有不到一年,如果不趁这时候赶紧出手套现,说不定就套牢了,只能止损抛给离过婚的老男人。我觉得她整天研究这些歪理邪说就够扯淡了,还用炒股术语包装一番,弄得好像她炒股多厉害一样,还不是一亏就亏掉半个月菜钱。
又是这个餐厅,又是这个位置,这些老太太也是,相亲都不思进取,每次都约同一个地方,柜台后面那小姑娘都换了好几个发型了,我还没嫁出去,我妈肯定气得牙痒。
“这是我女儿,在四院当护士。”我妈满脸堆笑,“佳佳,打个招呼。”
我招了一下手,顺势瞥了对方一眼——发际线有点高,鼻孔有点大,嘴唇有点厚,轻微大小眼——相亲就是这样,甭管你是谁,只要入了场,就是摆到台面上的咸鱼,买家只会盯着你的缺点,要不然怎么讨价还价?
“我儿子年纪也老大不小了,87年的,平时贪玩,就把感情给耽误了,我们在家老说他,他还不听呢。”对面作陪的也是男方的妈妈,这是最常见的组合,当然,作为相亲界的老手,奇怪的组合我也见过,比如有一次作陪的就是男方的侄子,至今还会在我的噩梦中出现。
“我家这个也是啊,老跟她那些姐姐妹妹的出去逛街,逛好几年了,别人都跟老公去逛了,她还单着,把我给急得哟。”这句话我妈说过不知道多少遍,每次她都能说出和对方相见恨晚的语气,也算本事。“咱孩子在哪儿上班?”
嗯,已经成“咱孩子”了。
“国税局。”
听到这三个字,我妈悄悄用脚踢了我一下,这表示她很中意“咱孩子”,这种暗中踢脚我印象里一共发生过三次,另外两次分别是因为对方在通讯公司给总经理做助理,和家里有个食品加工厂,在职员工人,我深深体会到了我妈想跨越阶层的良苦用心。
“有出息啊,现在有些年轻人瞧不起铁饭碗,他们哪晓得,铁饭碗还能变成金饭碗呢。”
“那可不,我也这么跟我孩子说,他当初还不肯回来,说什么托关系丢人,有什么丢人的,现在知道好了吧?”他妈说到这得意地瞧了她儿子一眼,“你们家孩子也不错呀,我听说,四院的妇产科全国都很有名的,高龄产妇的首选。别光我们两个说了,你们两个也聊聊啊!”
然后就是愉快的互相查户口阶段,“你在哪里上大学呀”,“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呀”,“最近看过什么剧呀”,每次相亲都这样,要我说,还不如填个表呢,见面就交换,还省时间。
这些破事我经常跟陈雪说,就当讲笑话,一方面因为我们已经变成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另一方面,她本人就是相亲的受害者,结婚三个月,被老公打个半死,离婚又脱了一层皮,从那以后,她就以离异人士的身份对相亲的人冷嘲热讽。
“你还这么年轻,着什么急?跟一个你不了解的人结婚,你以为很有趣吗?”陈雪一边说,一边把饭盒里那些黏糊糊的东西盛给我,“来,尝尝。”
“我不急,我妈急啊。”我看着这种像鼻涕一样的食物,里面又是豆腐火腿,又是青豆虾米的,“诶,这是什么呀?”
“这叫虾羹,我老家的特产,我自己做的。”
我尝了一口,“哟,看着跟鼻涕一样,味道却好得很。”
“是吧,我跟我妈学的,光学个皮毛,就这么好吃了。”
我一口气喝光,“那要是你妈出马,不得把人馋死?”
陈雪摇摇头,“没机会了。”
我正想说点节哀之类的话,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跟他们断绝关系了。”陈雪又给我盛了一碗,“所以你要记住,结婚啊,男人啊,家庭啊,都是你个人的事情,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不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们把你牵火坑里不说,到了最后,还在上面挡着不许你爬出来呢。”
听她这意思,离婚的时候,她的爹妈肯定没当什么好角色,仔细想想,被老公打了,自己的父母还站在牲口那一边,是挺让人绝望的。
“姐,我记住了。”
破天荒,一床的爹妈竟然来了,身边还坐着几个警察,不知道什么来头,我站得远远的,不叫我就不吱声。他们都没说话,那是当然,一床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跟算命瞎子一样,他爸把一只手指放进儿子手心,儿子竟然像个婴儿一样紧紧地攥着。
陈雪递给他们一份转移病人的同意书,那是每个病人的监护人都会收到的文件,表示我们科能做的都做了,之后由另外的科室接手。这事儿我也觉得反常,听陈雪说,凡是签过这份文件的人,他们家的病人都跟植物人似的躺在床上,要知道,这些人送进来的时候可都活蹦乱跳的,果然怪病处处有,四院特别多。
一床他爸签了字,对陈雪说了谢谢,又对警察说了谢谢。
“将来好好养,别再让他写那些东西了,明白吗?”其中一个警察说。
一床他妈连连点头,“再也不会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帮人用担架床把一床推了出去,浩浩荡荡,壮观得很。
“陈姐,这是转去哪个科室?”
“五楼。”
我一听就乐了,“五楼不是妇产科吗?你逗我呢。”
“没逗你,真是去五楼,可能有别的科室也在那儿呗。”陈雪取下床尾的资料卡,一把扯掉床上的床单,“赶紧收拾,说是明天又要来一个新病人,床位紧张。”
“好,我去拿换用的床单被罩。”
说是这么说,我可没那么老实,我出门一拐,追上了送一床走的那拨人,他们刚进电梯,我也跟了进去,一床他妈似乎还记得我,冲我点了点头。
“他小时候的衣服裤子什么的,你都扔了?”一床他爸说。
“可不都扔了吗,我哪想得到。”一床他妈回答。
“唉,又是一笔钱啊。”
我缩在电梯最里面,偷偷打量一床的样子,他眼睛闭得紧紧的,手指塞在嘴里,口水都流到颈窝里去了,一个成年人邋遢成这样,我也是无话可说,要不是提前知道这都是治疗的正常流程,每个人都是这反应,我还还以为每天给他吃的都是*药呢。
电梯停在了五楼,一床的爸妈推着他出去了——还真是妇产科,我差点笑出来。警察们却没有动,他们跟那对父母道了别,关上电梯门,直接往一楼大厅去了。
“你是新来的?”一个警察突然问我。
我连忙点头,“刚来一个月。”
“我说呢,我送他来的时候,没见过你。”
他送来的?怎么不是一床爸妈送来?“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你们才辛苦,能帮大家解决这么多麻烦。”
电梯到了一楼,警察们都出去了,我正琢磨他说的“麻烦”是指什么,护士长和几个病人一起走了进来。真是冤家路窄,这一个月以来,我处处躲她,本来卓有成效,哪想到现在狭路相逢,我只好低下头,躲在人群之后,求老天爷保佑不被她发现。
“你得赶紧定,我们这边床位多紧张你不知道吗?”护士长正在打电话,“我进电梯了,信号不好,总之你想好之后就送过来,没事,年纪不算大,只要不超过30岁都能做,有什么过不去的,这还不是为他好?”
原来她在给科里招揽生意,不愧是能做到护士长的人哟,像我这种咸鱼,恨不得上班期间也能玩手机刷剧,医院的病人越少越好啦。
“喂?喂?信号断了。”护士长自言自语地收起了手机,推开人群去按楼层的时候,终于不经意地回头,不经意地看到了我。“你怎么不在病房?!”
“我,我下来送病人家属……”
“这是你该做的事吗?需要你做这个吗?自己该干什么不知道吗?你来多久了,嫌苦嫌累,还偷懒是不是?”
“一个月。”妈的,记性真好。
“后天开始值夜班。”
“啊?”
“啊什么啊,听不懂吗?”
面试的时候,人力部就问我能不能上夜班,当然说能啊,反正上学的时候经常通宵刷剧玩游戏,早就练出来了——那时候的我还是太年轻了,医院的通宵哪能和寝室的通宵比啊,那种空虚,那种寂寞,那种无聊,那种寒冷,我估计只有守了三十年活寡的女人才能理解。
所以,此时此刻的我只好硬着头皮接受她的安排,同时在心底把她诅咒了一百遍。
电梯又到了五楼,护士长终于走了出去,说我乱跑,你自己不也去妇产科窜门么,人家生孩子关你屁事?电梯外,好几对老夫老妻抱着自己的孩子,要说四院妇产科的确不是盖的,这几个高龄产妇看起来跟我妈年纪差不多,换别的地方肯定不收,也只有在我们这,能圆她们做母亲的愿望。
夜班之前可以休一天,我妈见缝插针,又安排了一次相亲,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这个条件特好,包我满意,过了这村没这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活脱脱一个街边散传单的骗子。
这次终于换了地方,在商业中心一间传统茶馆,台子上有个拉二胡的老头子,特别有卖儿卖女的气氛。
对方长得无功无过,衣着还算有品,举止文静,连喝茶的动作都跟排练过一样,整体上甩之前的男同胞好几条街。
“我家孩子有点内向,平时不爱说话,但心眼很好,从小就文静,不像别的男孩子,喜欢打打杀杀的,这孩子刚从大城市回来,准备创业。”照例是对方的妈妈替他开口,“我就想着,创业这种事辛苦得很,要是有个人跟他分担,一起闯,不是挺好一件事么?”
“大姐说的是,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嘛,我多嘴问一句是打算开厂呢,还是开店呢?”
我感觉我妈的脚已经在往我这边伸了。
“开店都是小生意,没什么意思,家里钱呐关系呐都还有,准备在工业园那边盘个厂房下来。”
我妈狠狠地踢了我一脚,“那可辛苦的很呐,是得有个老板娘才行。”
“谁说不是呢,厂里事多,人多,这孩子又老实,一个人哪顾得过来——”
他妈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这一变招之漂亮,我差点吐个“牛逼”出来赞美他,这不就是我每次都想说,但从来没敢说的话么?
“你去哪儿?这才刚开始呢,把人家姑娘凉这儿,你好意思?回来!”
我满脸堆笑,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贱人模样,心里却十分想知道他怎么收场。
“这里太闷,我出去透透气,行吧?”
我妈赶紧找台阶,“那要不这样,佳佳跟你一块儿出去逛逛,这里是挺闷的,这二胡拉的,也太苦了。我们做长辈的,就不打扰了,大姐,你看怎么样?”
我妈通情达理,他妈妈自然借坡下驴,“也好,年轻人多交流交流,你们去看个电影吧。”
*才要跟陌生人一起看电影。
我们在商业中心里晃了两圈,进了几家服装店,我饶有兴致地试了两件,他的审美的确还行,正说反说都能说到点子上,要是他肯出钱送我一件,那就更好了,可惜并没有。逛到一楼的时候,他终于问了第一个关于我的问题:
“你多大了?”
下次我一定带一张个人信息表在身上,“24。”
“你谈过恋爱吗?”
“谈过两次。”
“做过吗?”
“啊?”这家伙说话怎么跟护士长一样直接,刚刚冒头的好感一下全没了,虽然之前也碰到过计较是否处女的奇葩,好歹都是父母私下打听,不至于当着我的面问出来,“你有情结?”
“没有,随便问问。”
那你问得可够随便的。
我们继续往前走,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我都尽量找些男生可能会有兴趣的话题,他似乎都没啥兴趣,反倒是在我问到大城市生活怎么样的时候,他多说了两句,言语中流露出对那个地方的不舍。
“我听说大城市节奏很快,压力也大,哦,据说空气也不好。”
“大城市包容,什么怪人都能在那生存下去。”
我笑了笑,“你也是怪人吗?”
他摇摇头,“我不是。”
熬了一个小时,他说他要去找同学唱K,问我要不要去,刚认识就出现在那种场合,难免尴尬,所以我说不了,我叫了同事过来吃饭,她马上就到,他说那再等一会儿,你同事到了我再走。
总体感觉下来,除了那两个冒失的问题之外,这个人既绅士又体贴,即便不能发展进一步的关系,作为男性朋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得不说,能在相亲中遇到这样的男人,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们喝了一杯果汁,聊了一些学生时代的趣事,眼看就要没话说了,陈雪终于赶到。
在他走后,我和陈雪直接去了烤肉店,这是我们念叨了好多天的新店。
“刚刚那个男的,你们啥关系?”
我盯着菜单上,头也不抬,“相亲对象。”
“哦。”
陈雪居然沉默了,这倒少见,“听说护心肉特别好吃,来一份?你吃蘑菇吗?我不爱吃蘑菇。”
“佳佳,我要跟你说个事。”陈雪的声音变得郑重起来。
我不得不抬头看她,“你说吧。”
“你那个相亲对象,我认识,我跟他是高中同学。然后……”
“你们有过一段?”我开玩笑说。
她却没有笑,“本来,这件事应该是他的秘密,我没有权利拿出来说,但是,既然他在跟你相亲,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听到“秘密”两个字的时候,我觉得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严重,便不再打岔,等着陈雪说出来。
“他是同性恋。”
夜班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三床果然新来了一个病人,他缩成一团,睡得很死,上个班次的同事说这人病得轻,本来应该住12层,但12层没床位了,就给安排下来了,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大概会睡到夜里十二点,看好时间,再给他注射一次。
忙活一个小时之后,三个病人都睡着了,我才有空思考自己的事,我妈已经发了好几条信息,问我对相亲对象的看法,她先是阐述了自己的意见,噼里啪啦一大堆,就差给孙子起名字了,还转述说对方对我很满意,希望早做决定,尽快推进,我搁着没回,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他真的是同性恋?我不知道同性恋在生活中是怎么个表现,肯定不止娘娘腔一种,要是那么容易判断,这年头也不会有几百万同妻了。回想起来,他身上确实有一些不对劲,可也不能根据陈雪的一句话就下定论吧?这也不是小事,就算他是,他的父母多半也不知道,否则怎么会给他安排相亲呢,我拿这个理由拒绝他,再加上我妈那张嘴,还不得帮他出柜,他家里还不得闹翻天?可是,如果不相信陈雪,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谈下去,我也无法接受,凭什么我要给他遮羞,满足他家的生殖欲望?
“没感觉,下一个吧。”我敲下这行字,把手机放回了柜子。
正准备离开,手机却响了起来——我妈打电话来了。
我叹口气,这么晚了,她都还没睡,挑女婿,嫁女儿就这么容易兴奋么?
“你这啥意思嘛,每次都是没感觉没感觉,你们这代人怎么这么麻烦,我跟你爸那会儿,要啥感觉?还不是过了一辈子,生了你出来?这都第几个了,每次都拿这个三个字来敷衍我,你摸着良心说一说,为了你这终身大事,我跟你舅妈操了多少心,就别说我了,光是你舅妈陪你去相亲,耽搁了多少事,少做了多少生意,她为了啥,还不是为了你好?”
“谁要她多管闲事了?”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我生的,你舅妈看着你长大的,我们给你找个好老公,还是管闲事了?”
我听得耳朵发烫,感觉我妈就站在旁边,扯着我的耳朵往里喷口水,“也没见到什么好老公呀!”
“这些还不够好?你说你,以前找的那两个男朋友,有一个好东西吗?回来哭哭啼啼,几天不吃饭不出门的,不是你吗?我跟你舅妈活了大半辈子,看人还不比你准?就说上次那个在国税局上班的,我打听来的,你知道人家爷爷退休前是干嘛的吗,副区长!这么好的一门亲事,你都不要,你的眼界是有多高?别跟我扯什么感觉不感觉,这次这个我看挺好,家庭条件,长相身高,哪样都不亏待你,可以处一处——”
“要处你自己处!”
“周佳佳!你不要不识抬举!你不小了,都快25了,还想玩到什么时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三岁了!非要等到嫁不出去的时候才哭?你就不怕别人笑你,不怕别人笑你爸爸妈妈?”
我实在忍不了了,“就为了你们不被人笑,我就要嫁给同性恋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一会儿,只能听到我妈呼气的声音,这感觉,就跟她打牌的时候,突然发觉要胡的牌早就被人打光了一样。
“你说什么?你听谁说的?这是能胡说的吗?”
我不想再跟她解释,因为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下来了,她刚才说我哭哭啼啼,那就更不能在她面前哭了,于是,我挂断电话,把手机锁进了柜子。
就在这时,病房那边传来一声巨大的吼叫,就像夜里突然跳出一头猛兽,吓了我一跳。
我急急忙忙地跑回去,才发现是三床新来的那个病人醒了。
我一抹眼泪,也压着嗓子吼了他一声:“喊什么喊!”
他看到有护士来,试图挣扎着起来——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约束皮带早就把他固定在床上了。“放我走!放我走!”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走到床边喂给他。
“我不喝!”他把头偏到一边,“你们的水都有*!”
我被他这话气得笑出来,“医院,哪来的*?”
“你们的水,你们的药,都有*!都会把人*死!”
还是个神经病,我放下杯子,拿起事先准备好的镇静剂,准备给他注射。
他看到我拿起针管,一下就怂了,“姑娘,求求你,放我走吧,放我走,我给你钱,两千块钱!”
两千块钱就想把我打发了,这人也是幼稚得很。“你就安心治病,不要讳疾忌医,上中学的时候没学过课文呀?”
“我没病!我真的没病,我真没病!你看我有手有脚,吐字清楚的,能有啥病?”
我瞥了一眼床尾的资料,“你没病,你爹妈能把你送进来?”
“姑娘,哥真的求你了,我给你下跪,给你磕头,行不?只要放我走,让我干啥都行!”
都捆成这样了,还想给我下跪?“我没权力给病人办出院,你要真觉得自己没病,天亮了跟医生说。”
“天亮就来不及了!”他的样子都快哭出来了,“天亮了他们就会给我打针,给我吃药,把我的骨头敲断!到时候我就会变成傻子!”
妈的,你觉得你现在的样子不傻么?“打针吃药是肯定的,骨头敲断就扯淡了。”我准备脱他的裤子,“你放心,我打针的技术很好,比蚊子还温柔。”
他猛烈地扭动身体,躲避着我的枕头,“姑娘,你听我说,听我说,成吗?我真的没病,我就是天天宅在家里打游戏,不出去上班,好几年了,就是你们常说的啃老族,啃老啊,啃老也犯法吗?我爸妈不知道医院了,就把我送来了。我在网上查过,你们这叫行为矫正科,是不是?”
“是啊,我们很有名的。”
“我听人说过,那人是从你们这逃出去的,他说呀,你们这就是把那些不听话的人,不服管的人,统统弄成残废,弄到说不了话,写不了字,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就算治好了。”
“你误会了,这叫重生疗法,只是暂时的,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
“什么正常不正常!”他又吼了起来,“那人说了,他观察过,凡是被送到你们这的人,都消失了!医院大门出去过!姑娘,你放过我吧!放过我,成吗?”
我想起每个病人都只有编号,没有名字,想起他们一个个最后都变成了植物人,想起一床的爹妈推着他去了五楼的妇产科,想起陈雪说每个病人都是被担架床推走的,竟然有了一丝犹豫,或者说,有了一丝怀疑,“你胡说,我们的医生可都上过电视。”
“你要不信我,你去看档案,看一看你们科病人的档案,看他们哪个真的有病!”
他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反正陈雪那里有钥匙,夜班又无聊得很,何乐而不为?“那你不许大喊大叫,我去看了再说。”
档案室里一股子牛皮纸的味儿,我拿手电筒扫了一眼,不愧是成名在外的科室,光文件袋就堆了两排柜子。
我随便抽了一份档案出来,日期是五年前,那会儿行为矫正科刚刚建立,封面信息完整,性别,年龄,籍贯,照片,一应俱全,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到了病情描述的部分,字迹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的儿子自学生时代起就行为不检,经常偷东西,逃学,跟老师顶嘴,后来偷了学校的监控设备去卖钱,被警察抓获,拘留了七天,再后来,他犯的案越来越大,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打劫出租车司机,坐了五年牢,放出来后也没有吸取教训,我和他妈怎么说他都不听,再犯是迟早的事。听说了你们这个项目,觉得可以尝试,反正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看来是病人他爸自己写的病情描述,这就不合规矩了,而且,他说的这些也不是病呀,为什么要送到我们科来?他提到的“项目”又是指什么?我继续看下去,字迹变得潦草了许多,明显是医生的手笔。治疗方案那一栏只写了一串英文字母和数字,日志也很简略,我勉强认出“退行”两个字,档案的末尾,应该填写治疗结果的地方,只有两个字,又大又清楚——“死亡”。
死亡……是因为那时候治疗方法还不成熟,还处于试验阶段?
我又翻开一本,这个人的年纪大很多,三十岁,我跳过病情描述的部分,直接看最后:
病人死亡,初步怀疑该项目无法作用于骨龄超过25周岁的人体。
我靠,他们在做人体实验?我取下另一本档案来看,这一本的日期在四年前,病人是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姑娘,病情描述的字迹很清楚,看样子,描述部分都是监护人写的。
媳妇死得早,只有这一个女娃,家里一直想要个男娃,就来试试。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这他妈算什么病情描述?这是病情?虽然还不知道这个治疗项目到底是什么,但看这意思,这明明是脑子里进大便好吗?我强忍着恶心往下看,项目的名称仍然是代号,字母稍有不同,大概是有所改进,日志写得稍微详细一些,字迹也更好辨识。
3月15日,躯体机能退行疗程,药物JZ,持续7天,效果正常,受体外部机能丧失。
3月23日,内脏机能退行疗程,药物KZ,连续注射10天,效果良好,轻微排异反应,受体内脏机能完全退行。
4月3日-5月17日,暂停疗程,受体出现三次心脏骤停。
5月18日,语言文字机能退行疗程,注射剂FT,受体曾呼喊“妈妈”。
6月1日,记忆退行疗程,注射剂XX,效果正常。
6月13日,大退行手术,手术成功,受体出现原始反射。转下一个科室。
原始反射,我学过这个名词,是……是是婴儿才具备的反射,最常见的就是……抓握反射!我想起一床,想起他紧紧地抓着他爹的手指!所以,转下一个科室就是转到五楼妇产科吗?转到妇产科去干什么?我往后翻,又有一页新的报告,纸张的颜色稍有不同,右上角写着“妇产科”的字样。
6月21日,退行妊娠,无不良反应。
7月1日,受体意识重造,无不良反应。
7月15日,进一步退行妊娠,退行失败,中止。
在最后的结论那一栏,我看到“无法改变受体性别”的字样,这仍然是一次实验性质的治疗,这,这他妈还真的是一个男人想把自己的女儿变成儿子!退行失败是什么意思,那个小女孩呢?还活着吗?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我取下更多档案来看,渐渐地,档案里的内容有了变化:药物的名字从字母代号变成了明确的名称,这些名称都很熟悉,因为它们就是我每天注射进病人身体里的药物。
我明白了,明白为什么他们都病情会越来越严重,他们走不了路,直不起腰,说不了话,认不了字,这些症状不是他们疾病的恶化,恰恰相反,这些都是行为矫正科按步骤施加给他们的,通过这些步骤,他们从健全的人退行至一滩烂泥。
我直接跑到最后那个柜子前,按照日期顺序找到我病房那三个病人的档案,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有那么多人想把女儿变成儿子,一定有其他的目的,找到了,找到了,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一个个关键词跳入我的眼帘。
听到大手术就发出低吼的一床:组织罢课,对抗学校……
一直找我要手机玩的二床:沉迷游戏,屡教不改……
张嘴咬郑医生的三床:同性恋……
所以,他们都是不被父母,不被组织喜欢的人,难怪送锦旗来的不是患者本人,我越翻越多,病情种类也越来越多。
写*色小说……
丁克……
散播反动思想……
到了这一叠,实验已经成功了,项目名称也从代号正式变成了“重生疗法”,就是我参与其中,每天执行的重生疗法,这些忤逆长辈,为主流社会所不容的人们,都被打断四肢,堵住嘴巴,删除记忆,固定在病床上,在那之后呢,被送去五楼的他们,变成了什么?
漆黑的档案室里,我将手电筒开了又关,口干舌燥,脑子里乱成一团。
我收拾好档案,没有回病房,直接去了五楼,妇产科我不熟,好在安静得很,我想找到更多证据,但是,我没有找到,我真他妈幼稚,这种事哪有那么容易发现,档案能被看到是因为我是自己人,他们没有设防。
我什么都没找到,只碰到一个很眼熟的男人,似乎是一床的爸爸,他在茶水间冲奶粉,也许他有一个新的婴儿要喂养。
我在病房睡着了,吵醒我的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我睁开眼,看到陈雪被一个农民打扮的人打倒在地,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还在使劲往陈雪的背上敲击。
我冲了过去,将那个人撞开,一边拉起陈雪,一边喊保安。
“你个狗日的,不要脸的东西!”农民却开始破口大骂起来,“离婚离得全世界都晓得,还不嫌丢人,到处当长舌妇,还去污蔑别人是什么同性恋,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出来?”
原来他就是陈雪的爸爸。
“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打人算什么本事?”我看了陈雪一眼,脸上的手掌印已经渗出了血。
“我家的事不要你管!”
陈雪的脾气也大,马上吼了回去:“哪个是你家的?我早就跟你们断绝关系了!”
陈雪她爸一听这话,嘴里骂了一句脏话,一脚把我踢开,就要过来抓陈雪,好在保安终于赶到,手忙脚乱地把这个彪悍的农民架走,我冲出门外,想叫保安报警,给这个野蛮人一点颜色瞧瞧,却看见郑医生走了过来,和颜悦色地把陈雪她爸叫走了。
我这才想起昨晚在档案室看到的东西,我望向三床,那个新来的病人仍然睡得很沉,刚刚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吵醒他,多半又有人给他注射了镇静剂。
我扶着陈雪走到更衣室,问她怎么回事,其实心里已经猜到了大概,也做好了她会把我臭骂一顿的准备。
陈雪笑了一下,“*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居然知道是我跟你说的,他多半是看到我了,猜也猜到是我说的,居然还能找到我爸,也是够拼。”她又把手臂上的胎记展示给我,“他反正喜欢打我,你看这个,说不定根本不是胎记,就是被他打出来的。”
“陈雪,你知道我们科到底是干什么的吗?”
“干什么的?”陈雪正在对着镜子补妆。
“他们把不听话的人变回婴儿!”
“啥?”
“就是你看那些病人,其实都没有病,他们只是不听话,不守规矩,然后我们的医生就给他们吃药,做手术,把他们——”
“哎呀,你第一次值夜班,还值出魔怔来了,赶紧回去休息,你看你眼睛里的血丝。”陈雪一边说着,一边帮我摘掉帽子。
“真的,我不骗你——”
“有什么事儿,晚上吃饭的时候说,等我下班了,你也睡醒了,老地方见,行吧?”
我不好再勉强她,换了衣服,打卡下班,医院大厅挤满了人,那些明显生病的人还好,那些茫然四顾的健全人,却让我感到一丝恐怖。
到家已经是早上八点半,我躺在床上,明明累得要死,却睡不着,我拿出手机,开始搜索,我平时不太搜索,只看推送,别人推什么,我就看什么,国际大事,明星丑闻,都是些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
我输入四院,全是广告,全国不知道有多少个四院呢,我又加上行为矫正科,网页却直接崩溃了。我想了一会儿,以四院和郑医生作为关键词,结果准确了很多,有郑医生的照片,但基本都是采访。我删掉郑医生的名字,只留下郑字,终于,我搜到了一篇自称曝光黑幕的帖子,在主贴里,楼主描述自己的弟弟怎么被父母送去四院,四个月后变成了一个婴儿,父母却把这个婴儿当作孙子养,还指责如果不是因为楼主不肯生孩子,让父母在其他早当爷爷奶奶的朋友面前丢脸,他们也不会出此下策。
后面的回复内容就各不相同了,相信他的人不多。
“楼主应该去当编剧,绝对秒杀国产烂片。”
“没有这么变态的父母吧?”
“我也不想生孩子,听楼主这么一说,今晚决定乖乖造人。”
“谁能告诉我,楼主说的四院在哪儿?”
“只有我觉得楼主文笔还行吗?”
“无图无真相!”
我往后翻了几页,楼主果然上传了照片,一张是他和他弟弟的合影,看得出来,两个人长得很像,另一张是他抱着一个小孩,小孩两三岁的样子,眉眼间的确和他弟弟有些相似之处。
当然,网友都精得很,不会这么轻易被说服。
“楼主的弟弟生了儿子,破案。”
“也可能是楼主自己的儿子,破案+1。”
也有一些网友在帮楼主补充旁证。
“我有个朋友进过四院,不是我吹,也不管你们信不信,他现在四岁了,我知道那就是他。”
“医院就是地狱,刚进去的人喝镇静剂都能喝饱,还会把你的骨头一根一根地敲断,肌肉也一块一块地锤软,那才能跟婴儿一样,知道不?”
“你们以为这是返老还童吗,想得美,变回婴儿意识都没了,重生出来的已经不是你了,是另一个人!”
“大家好,我是四院病友,七岁了,刚学会上网,谢谢大家让我回忆前世。”
后面的内容越来越夸张,越来越像编造的段子,我关掉手机,强迫自己睡着。
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护士长发了一条语音给我,大意是我的实习期提前结束,不能转正,原因没提,我问她为什么,过了一个小时,她回复了我:“你以为你跟个耗子似的到处跑,不会有人知道哈?”
我不知道她这话具体指什么,是说我不该在夜班期间擅离职守,还是说我不应该未经报备进入档案室,又或者,她认为还在试用期的护士没有资格知道他们的秘密?
我没有详细问护士长,就算我问了,她也不会理我。我又睡了一会儿,做了很多噩梦,梦到被我们弄到瘫痪的病人,梦到同性恋医院,梦到陈雪被他爸打死,睡到六点,我收拾整齐,去老地方等陈雪吃晚饭,我等了很久,等到天黑,等到餐厅的客人们来了又去,等到打烊,服务员请我离开,她都没有出现。
我丢了工作,我妈对我很不爽,不光是因为没有好工作加持,相亲的难度会增加,她喜欢的女婿不会正眼瞧我,更因为我每天宅在家里,又没有收入,时间一长,让她觉得碍眼。
医院领导认错,请求他们再给我一个机会,我没有同意,我跟她说,医院,在做一些反人类的事情,她当然不会相信,她说我是喜欢污蔑别人的疯子,不仅污蔑相亲对象,还污蔑自己的工作单位。
我没有报警,我知道报警没用,因为有些病人就是被警察送进去的。
我在家里待了半年,每天看书,刷剧,期间也保持着与陈雪的联系,但她说的话越来越少,我发起的一些话题她都没有兴趣,有时候几天才回复一次,她在有意回避我,我猜她还是生气了,为了同性恋相亲男的事情,换做是我,也会生气,在工作的地方被自己的爹打成那样。
我连续拒绝了我妈安排的相亲,我说我想出去闯一闯,没必要这么早就结婚,她说你一个姑娘家家,都快25了,又没什么本事,出去闯个屁闯?有个稳定工作,靠谱老公,比什么不强?这样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一开始还讲讲道理,后来就是吵架,再后来,我什么也不说,我妈就在一边哭,哭得我脑仁疼。
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离开,去见识一下更有包容心的地方。临走前两天,医院,想当面跟陈雪道别,不管怎么说,她毕竟帮过我很多。可是,我在行为矫正科转了很久,始终没有找到陈雪,我问前同事她是不是被安排到了夜班,却得知医院了。
“啊?她怎么了?”
“生病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什么病?”
“一级行为失控,挺讽刺吧,在我们科做护士,还会得我们科的病。”
我想起那个满口脏话,出手无情的农民,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档案,“那她现在人呢?”
“转去五楼了,今天出院吧好像?”
我赶紧往五楼跑,我没有等电梯,沿着消防通道一圈一圈地往下跑,仿佛只要快上一两秒钟,就能阻止即将发生在陈雪身上的事情。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半途哭了出来,我真没用!我怎么就没想到,这半年跟我聊手机的人根本不是陈雪!
突然——
只是眼角的一点余光,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停了下来,慢慢地回头,我希望是自己看错了,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看见陈雪他爸从我旁边走过去,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我追了上去,克制住心底的恐惧,装作恭维的样子恭喜他有一个这么乖的宝宝,他满脸堆笑,跟中了彩票似的。
“那可不,你是听话的乖娃娃,是不是?”他抓起婴儿的手臂轻轻摇晃,“是不是?是不是?”
我看得很清楚,婴儿的小手臂上有一块胎记,像米老鼠,和陈雪的一模一样。
医院,回到家里,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才开始收拾行李,我要带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其余的,都可以等我安顿下来之后,再慢慢置办。
我要逃走,离四院远远的,我买好了火车票,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证件,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可能搞丢,只可能是被我妈藏起来了。
我要打电话给她,质问她为什么做这么幼稚的事情,号码还没有接通,我突然看见饭桌上有一张宣传单,宣传单上印着郑医生的照片,以及行为矫正科的大字,还有几行小字,详细介绍了他们能做什么,以及最终的效果,还有一句宣传语:
“废物再利用,让你的孩子按照你的意志重生。”
我知道了,这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一个造福全社会的伟大项目,因为全社会都需要听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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