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莉亚
文|[英]马克·哈登
他爱吃玛氏巧克力条和雀巢奇巧巧克力。他爱吃双层迷你巧克力,佳尔喜焦糖巧克力和雀巢约克巧克力。他爱吃锐滋巧克力花生酱和吉百利奶油蛋。他一次能吃完一整盒花街巧克力,有好几次他就是这么吃的,可能不止几次。他爱吃白巧克力,但不是特别喜欢麦丽素、吉百利味思巧克力棒和蜂巢脆心牛奶巧克力这类酥脆夹心的威化巧克力,没什么嚼头,吃起来还嘎吱响。当然,如果把这些吃的放在他面前,随便哪一样,他肯定不会拒绝。他不喜欢吃水果硬糖和橡皮糖。他挺喜欢吃巧克力消化饼干。他喜欢吃奥利奥饼干和波路梦巧克力饼干。他喜欢吃椰丝蛋白酥和苏格兰*油酥饼。他从来不买谷物棒这类健康食品,但对他来说,松软厚实的甜燕麦饼是这个世界上他最无力抵抗的食物之一。
他爱吃浓稠香甜的蛋奶沙司。他吃家乐氏玉米片和维他麦的时候喜欢撒上几小勺糖。他喜欢从冰箱里取出干酪块刮成碎屑吃,红列斯特干酪是他的最爱,马苏里拉干酪也可以,物美价廉、有嚼劲。他爱喝亚佐牌香蕉牛奶,就是在加油站或服务区附近的便利店有卖、装在矮矮胖胖的塑料瓶里、拧开瓶盖揭掉铝箔封口再喝的那种。喝酸奶时要是拌上红糖或者枫糖浆,他能一口气喝下一升。
他爱吃热狗和汉堡,特别是在圆面包中间抹上厚厚的*油和番茄酱的那种。他爱吃炸鱼,吃薯条时只加盐,不加醋。他爱吃烤鸡,他爱吃培根,他爱吃牛排。任何口味的冰激凌,只要是他吃过的,他都来者不拒:葡萄干朗姆酒味,戴姆巧克力碎味,花生酱味,提拉米苏味……
可是,对这些人间美味大快朵颐的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吃"这件事于他而言基本是生存所需,毫无乐趣可言。他想吃甜食,想吃油炸食品,可就算吃了甜食和油炸食品,他也高兴不起来,反而会加重他对其他食物的渴望。他非常讨厌听到人们说"安慰性进食"这个词。吃东西很早就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安慰。只有在梦中自如地奔跑和欢畅地游泳时,他才会觉得心情变好。可是,只要一做这样的梦,他就会哭醒。
他二十八岁,重三十七英石(一个英石大约6.4公斤,近斤)。
他有一张九岁的照片,早已褪色,皱皱巴巴。照片上,他站在伯恩塞德公寓楼外的走廊上,穿着新校服。那是他去圣裘德学校上学的第一天。去学校之前,妈妈跑回家拿相机给他拍了这张照片,好像担心再也见不着他,要留个纪念,或是万一走丢了得给警察提供一张他的近照。那天他穿着灰色法兰绒短裤,天蓝色埃尔特克斯网眼衬衣。现在还能闻到记忆中的房子里散发出的潮味和长满霉菌的地毯散发的霉味,能听到窗台上鸽子咕咕的叫声。那时候他已经有些超重。但无论何时看到这张照片,他都感叹自己曾经是个多么漂亮的小男孩。后来他不再看这张照片,也不敢把照片撕烂,害怕触霉头。他就让护工把照片放在橱柜顶层,这样他就够不到了。
离他十岁生日还有三个星期的时候,他父亲突然半夜消失,搬去雷克瑟姆跟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邦尼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女人是谁。晚饭时他还在,到早饭时他就不见了。母亲从此性情大变,暴躁、易怒。邦尼觉得她把父亲离家出走的原因归咎于他。这完全有可能。父亲喜欢玩板球,年轻的时候还参加过格洛斯特郡板球队的选拔赛。这样一个运动天才怎么会有邦尼这种肥胖又没有运动天赋的孩子呢?
出乎邦尼意料的是,在圣裘德学校居然没有人欺负他。主要原因要么是其他孩子直接无视他的存在,要么就是他们明白对孩子而言,孤立一个人是最残忍又是最简单的欺凌。他的朋友卡尔曾跟他说:"对不起,邦尼。我只能在校外跟你说话。"卡尔现在是个婚礼摄影师,住在德比。
邦尼一共吻过三个女孩。第一个女孩喝醉了不算数;第二个女孩,后来才得知,是因为打*输了才吻他。第三个女孩,爱玛·卡伦,同意他把手伸进她的短裤抚摸。他一个星期没有洗那只手。她也胖乎乎的,所以和她在一起时虽然性欲很快就被唤起,但同时又觉得恶心。他痛恨自己的虚伪,和她在一起时快感和排斥纠缠所带来的痛苦,要远胜于分开时对她的渴望,所以他冷待她,直到她伤心离去。
他勉强在进修学校拿到了商务专业的文凭,然后在市*厅住房办公室当助理,干了五年,直到他胖得没法开车才辞职。他的医生对他说:"你这是在慢性自杀。"说得好像邦尼自己不知道一样。随后他在大学找了一份行*管理工作,负责把纸质文档做成电子文档。他越来越胖,健康状况也越来越糟。胆结石屡次发作,还得了两次急性胰腺炎。他做了胆囊摘除手术,结果因体重过大,手术创面非常难愈合,康复也就更加困难。坐着不舒服,站着会头晕,他只得卧床。休满四个星期的法定病假之后,他收到学校发来的信函让他别再去上班。姐姐凯特说学校的做法是违法的。或许她说的对,可是他太累了,身体又痛苦不堪,一出门就觉得危机四伏,所以干脆申请了残疾人生活补贴。
他姐姐经常从杰斯蒙德的家里打电话来鼓励他,开导他,偶尔也会来看他。她嫁给了一个开红色奥迪RS3的男人,这个男人开了三家酒吧。他们有两个孩子,家里一尘不染。邦尼只在照片上见过姐姐的家。
邦尼仅有的几个朋友逐渐和他疏远。有一阵子,当地浸礼会教堂的一个工作人员经常来拜访他,这人有魅力,也风趣,但等他弄明白邦尼是怎么也不会再走出家门以后,他也不再登门。
邦尼从母亲家搬走独住之后,每两周回去看望母亲一次。每次回去,母亲都表现得好像是她给他面子才勉为其难地从自己繁忙的社交生活中抽出时间给他煮茶,准备茶点,陪他聊天。她在玛丽·居里慈善商店工作,有一份微薄的收入。五十七岁开始用图书馆的公共电脑网上约会。谈话中她轻描淡写地提到不少男人的名字,他不知道她是滥交,是太挑剔,还是约会过一次之后根本没人愿意再见她。他们住得相隔只有两英里,可是她从来不去他家,除了那三次他住院之后回家休养,卧床不起时她才上门照看他。现在他想赶也赶不走她了。她帮他领*府补贴,一周替他采购一次。她规定他吃全麦面包、绿色豆子和沙丁鱼。她说:"我要挽救你的生命。"
每周他会出门一次,扶着助行架到街尾的兰帝斯便利店买一包糖和一块*油。他把*油放在外面软化,然后和糖搅拌在一起,做成糊糊,分三到四口吃完。如果钱宽裕的话,他会每天都去买,至于便利店的卡恩太太和她儿子怎么看他,他才不理会。
邦尼的爷爷以前是个警察,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参加了第六装甲师,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在进攻突尼斯的战役中烧死在玛蒂尔达2型坦克里。邦尼收藏了许多关于北非战役的书籍和碟片。他读过亚历山大勋爵和奥金莱克元帅的传记,也读过隆美尔将*和冯·阿尼姆将*的传记。他制作了非常逼真的战争实景立体模型,在*事模型论坛上和世界各地的爱好者们分享模型照片,交流制作经验和技巧:过滤器,预洗,大头针投影、田宫灰尘喷雾……
他偶尔也看看*片。他不喜欢苗条健美、性器巨大的男人,因为这只能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缺陷。他喜欢看女人独自手淫的图片或视频。他喜欢想象自己透过一个小孔偷窥女生淋浴房或者女生宿舍的情景。
他肚子和大腿之间的肉褶子上生了疮。他关节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关节炎初期。他的踝关节因为淋巴水肿而肿胀变形。他有糖尿病,每天早上要服用二甲双胍。他的血压高到什么程度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他每天都得服用抗胃酸咀嚼片防止胃食道反流。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都会让他上气不接下气。不久前,他爬楼梯时摔了下来,摔得很惨,膝关节脱臼,眼睛撞在楼梯栏杆上,撞出一圈黑色淤青。所以现在他就睡在餐厅里的一个折叠沙发上,使用厨房旁的卫生间。护工每周上门两次给他擦洗身子。
有时候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孩子们朝他的窗户扔石块,或者往他的信箱里塞狗屎。有几周,他们中有一个智力发展迟缓的傻孩子,天天站在他家窗外,脸贴着窗玻璃往里瞅。邦尼拉上窗帘,半小时之后再拉开,那个孩子还站在那里。
他在网上玩《罗马:全面战争》和《光晕》电子游戏。他一部接一部地看日间电视节目:《橘子郡娇妻》《侦探科杰克》《新家要装修》……他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干,就盯着窗外打发时光。窗外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只能看到厄斯金克劳斯居民区房子的后墙,还有隔壁邻居沃尔沃房车的车顶一角。风轻云淡的日子里,可以看到远处的三角形荒地。如果天气晴好,能看到飘动在天空的云朵掠过荒草、金雀花和石楠花时的移动变幻。这时他会想象自己是只秃鹰,从附近的山顶展翅飞来,在城镇的边缘翱翔盘旋。
壁炉台上放着几张照片,是凯特的孩子,他的外甥和外甥女,一个叫瑞兰,一个叫黛比,都是金发碧眼。照片已经褪色,边缘变白,放在普普通通、灰蓝色的卡纸相框里,相框上有一道细细的金色装饰,背后有架子支撑。他已经七年没见过他们了,也不指望再见到他们。照片旁放着一个小小的木制驴子,驴子后背驮着两篮小小的橙子,是他十九岁那年去西班牙的索列尔港旅行,也是他唯一一次出国旅行带回来的纪念品。
他总是感觉疲惫不堪,总是饥肠辘辘,总是对生活失望透顶。饥饿和失望给他带来的痛苦,几乎和胰腺炎带来的痛苦一样。如果可以,他情愿得胰腺炎,也不愿意被那两种感觉折磨。虽然他妈妈觉得她能够拯救他,可他有时候会问自己,这条命还值得拯救吗?
后来,莉亚出现了。
本来这只是权宜之计。她搬回父亲家暂住,等到她重新振作,银行里存下足够的钱,生活有了保障就搬走。盖文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她净身出户,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去巴克莱银行取钱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俩联合账户里的钱已经被透支了,她身无分文。没给父亲打对方付费电话,是因为实在丢不起这个脸。第一晚她在曼彻斯特城中心到处晃荡,走不动了就在公共汽车站坐一会儿。因为对未知的黑暗过于恐惧,也担心被伤害,所以一夜没合眼。第二天早上,她打了个电话给父亲,父亲给她转了些钱,不过转账耽误了好长时间。所以又过了二十四小时她才从建房互助协会拿到火车票钱。第二个晚上,在警察的指点下她在一个女子旅舍睡了一觉。噩梦般的经历她想都不愿再想。
逃离原生家庭是她人生目标的第一步。可是你却无法彻底逃离,过去的生活总会丝丝缕缕地牵绊着现在的你。无论离家多远,过去生活里那些肮脏、阴暗、支离破碎的记忆总会一路跟随,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把你打回原形。你谁都不信任,再和蔼可亲也没用。你嫁给了一个男人,在他面前你软弱无能,自我厌弃,天天提心吊胆,跟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感觉一模一样。可是内心深处,她喜欢被虐待,被伤害,这让她有种变态的满足感,好像又回到了过去,感觉是那么熟悉。现在想想,她的两次流产几乎算是一种福气了。就算把孩子生下来,那也是盖文的孩子,跟家里其他东西一样,都是盖文的。盖文的房子,盖文的车子,盖文的钱。苦活累活都是她干,十月怀胎,拉屎把尿,然后某一天,盖文从天而降,把孩子们从游戏围栏里拎出来带走,就像他带走其他所有东西一样。
所以她又回到了这里,找了个在牙科诊所前台接待的工作,每晚回到她度过悲惨童年的家,坐在客厅灰色人造革沙发上。天气炎热的时候,人造革面会黏住她的大腿。父亲要求她一丝不苟地按照自己的吩咐:把碗碟放在洗碗机里;每天六点四十五喝茶;坚决不能挪动地毯上的音响喇叭,一定要放在用黑色胶带定好位的长方形里边,尽管他也只是偶尔听一些六七十年代的蓝调音乐和黑人灵乐,音乐的主题无非是跳舞和性。对于马克杯是放在洗碗机的最上层还是最下层,他倒是完全不在意。这就是她父亲的处事方式,执着于一些鸡毛蒜皮、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对那些至关重要的大事却总是能躲则躲,不敢正视。他在应对退休、孤独和衰老带来的无助,对付自己妻子的蛮横,应对女儿出生的慌乱时,无一例外,手段如出一辙。
满小区借割草机时,她遇到了邦尼。户外杂活变得越来越有吸引力,可是她父亲的割草机坏了。敲了四十户人家的门,都说没有割草机,于是这件事成了一个挑战。她摁了两次门铃,能听见屋里电视的声音,可就是没人来开门。没办法,只得放弃。她转身往回走,刚走出院门,来到大路上,门在她身后开了,有人叫她。"莉亚·柯蒂斯。"看到他的体型和块头如此庞大,她吓了一跳,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他身上的肥肉不停地晃动,把门堵得严严实实。"你也在圣裘德上学。你肯定不记得我了。"
确实。她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你有没有割草机?"
"进来吧。"他缓慢地挪动了下身体,歪歪斜斜地向着客厅走去。
门厅里有股发酵的酸味和霉味,因此她把大门敞着通风。
他弯下膝盖,慢慢躺倒在一张加大码、淡*色的沙发床上。电视上在放《储藏猎人》。墙上的壁纸大概是一九七五年贴上去的,红橘相间的竹笋图案,带有迷幻效果,令人眼花缭乱,边角有些翘皮开裂。沙发旁的边桌上放着一个迷你战场模型-士兵、沙丘、一辆装甲车,战场模型旁边是一堆摆放整齐的小工具,有颜料管、喷雾罐、画笔、折叠整齐的抹布、刀刃插入软木的解剖刀。
"我有点喘不过气,"他说,"你到储藏室看看,厨房,右转。我叫邦尼·华莱士,比你高一届。"
储藏室里有一张户外花园椅,一个装着要丢掉的衣物的塑料垃圾袋和一盏坏了的床头灯。好像真的有点印象。"邦胖子",这是同学们给他起的外号。在校五年,她没有跟他说过一次话。她隐约觉得造成他现在这种状况应该是大家的错。她抓住压在熨衣板下面的橘红色电线,把割草机拽了出来,跟他说用完了马上就送回来。
"随便你什么时候还。我又哪儿也去不了。"
为表谢意,她给他带了四瓶黑羊牌啤酒。站到他家门外时她才意识到这个礼物从医学角度而言可能不是很合适,但他只是微笑着说:"不要告诉我妈妈。"
"她跟你住在一起?"
"有时候感觉是这样的。你要喝杯茶吗?"
她回答好的,邦尼让她自己去厨房弄。他记得很多她的事,这让她感觉不错。她和艾比逃学去谢菲尔德,她有一张肖恩·麦高文的签名照,这些他都记得。这样刚刚好,要是他说得再多些,就会感觉怪异了。牛奶好像过期了,但跟他聊天很开心。他送给她一架非洲*团的装甲车模型,还有一个放大镜,这样她就可以看清楚模型士兵脸上的细节。
她本想说她父亲会非常喜欢这个细致精美的礼物,但又不想给他一种错觉,好像邦尼跟自己的父亲趣味相投。他俩截然不同,在刚才半个小时的谈话里,邦尼问她的问题比她父亲两个月来问的都多。
他跟她说他母亲控制他的饮食,让他吃得像苦行僧一般,对此他毫无办法。几天后她又来了,给他带了一盒巧克力。医生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大发雷霆,可他实在吃腻了西兰花和球芽甘蓝,这盒巧克力正好换换口味。
五岁的时候,莉亚的母亲带她去采石场,逼她亲手淹死猫咪小美刚生下的小猫仔。她们走了很长的路,小猫在帆布袋里喵喵地叫,一路挣扎,莉亚也哭了一路。母亲说这会让她更坚强。莉亚被逼着把帆布袋浸到水里的时候,母亲站在一旁一直笑,不是放声大笑,而是无声冷笑,像是看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一样。她想用这种方式恐吓莉亚,让她知道自己对她可以多么残忍。这种方式真的很有效,比棍棒有效多了。采石场事件之后,她只要眯起眼睛,就能把莉亚吓得浑身哆嗦。
家里有客人时,母亲总是亲密地叫她"亲爱的"。所以,莉亚怎么告诉别人母亲的真面目?通常虐待孩子的都是父亲。残忍无情的母亲只在童话故事里出现。
邦尼一开始不觉得莉亚有什么魅力。她长得不太好看,瘦瘦的身板,还有点驼背。头发瘪塌着,脸上一副苦命相,在自以为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脸上的肌肉会耷拉下来。可是,她的出现激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唤醒了他过去几年已经慢慢沉睡的欲望。他想象她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扶手椅上慵懒地坐着,在厕所里擦屁股,在水池前站着。他已经无法勃起,更别谈手淫了,所以这些幻想不能给他带来什么安慰,每一个念头都在他心上留下一个小伤疤。她对他特别体贴,每次来都给他带些香甜软糯的点心。他们从来不谈论他的体重,她完全理解母亲对待自己孩子的残忍。她第二次来看他,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他就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渴望她的陪伴。
莉亚碰到的第一个护工是个干瘪憔悴的波兰女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她完全无视房间里的莉亚,好像她不存在一样。在她眼里,邦尼就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难对付,自己得浪费半个小时去调教他。莉亚看到她给邦尼擦头发时他吓得瑟瑟发抖。第二个护工,蒂奥琳达,是个来自津巴布韦的高个子女人。她总有说不完的话。说最新一集的《我要做厨神》,说津巴布韦的警察如何残忍地折磨她叔叔,说托顿要修建垃圾填埋场的事情……后来这两个护工都消失不见了,新换的人干一阵子,再换人。莉亚发现只要照顾他的人知道洗发水在哪里,不乱动他的模型,不等他开口就能主动给他倒杯加糖的茶,就算态度再差,脾气再暴躁,邦尼也能忍受。只要有人来就行。
每周有三个晚上,父亲会去温莱特消磨时光,喝上半瓶健力士啤酒。父亲喜欢听黑伯德乐队和轮廓乐队的歌。父亲喜欢穿V领衫,要么是红色的,要么是绿色的。站在后门的遮阳篷下面,父亲一天能抽三十支烟。父亲习惯把大餐盘放在右边,把小的佐餐盘放在左边,并且坚持所有的餐刀必须头朝下放在刀具篮里。父亲录了很多电视旅游节目,没事的时候就看:中国的长城、智利的阿塔卡马沙漠、美国的佛罗里达大沼泽地。
她小时候并不恨他,甚至还不如说,她根本没把他当爸爸,只是把他看作比自己年长的同辈,出于和她一样的原因他在家里大气都不敢出。但现在,回顾过去,她怒火中烧。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不管自己女儿的死活?她恨恨地跟他说:"你从来没有为我撑腰过。"
她父亲说:"你妈妈是个很难相处、非常难对付的女人。"
她说:"那不是你不管我的理由。"
她父亲说:"我觉得你出生后,你妈妈的脑子可能受了刺激,出问题了。"
她说:"那也不是理由。"
他一直不明白她其实只是希望他能给她一个道歉。或许他明白她的意思,只不过在装糊涂,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管怎样,如果道歉是自己死乞白赖讨来的,那就没有任何价值。
一天早晨,邦尼的母亲蹲在床脚帮他整理床铺,找到了一个嘎吱作响的透明小方盒。那是乐购超市的包装盒,之前装了二十块甜燕麦饼。莉亚一定是前天晚上忘记扔了。"我的老天,这是谁给你买的?"
他回答:"我的一个朋友。"
她说:"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恢复健康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洗刷完毕,给地毯吸尘之后,她回到起居室,问他:"这人是谁?"
他没有回答。难得他有了一次谈话的主动权,他得抓紧时间享受一下。
"说啊!"
"她是我过去的同学。"
"叫什么名字?"
他很吃惊母亲居然这么生气,真害怕她会冲到莉亚家里跟她吵架。
"她多久来这里一次?"
"时不时地会过来。"
"每个星期都来?"
"我有了一个朋友。她给我带了些饼干。没必要小题大做吧。"
作为对他的惩罚,她连着五天没有出现。但是等她再来时,她发现莉亚趁她不在,已经鸠占鹊巢,打扫了房间,还在沥水板上有意无意地放了四张皱巴巴的吉百利水果和坚果混合糖的包装纸,仿佛以此宣示以后邦尼家就是她的地盘了。
大学毕业后,她本应该跟艾比、妮莎和萨姆一起去伦敦找工作,现在她可能住在哈林盖区的一个公寓里,每天乘皮卡迪利线地铁去法灵顿区或者银行区上班,周五晚上去地窖咖啡馆喝野格炸弹啤酒,吃香酥鸡柳。她或许会跟某个双性恋结婚,或许已经有了孩子。
在脸书上宣布自己离婚后,朋友们纷纷留言道贺,兴奋程度超出她的想象。她没有说太多离婚的细节。妮莎留言道:"还不赶快滚到伦敦来,你在老家会无聊死的。"
为什么她没有整理行囊出发呢?是不是她的心已经死了?是不是担心自己真的加入他们时,那美好的学校四人组合的回忆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会不堪一击?是不是舍不得邦尼?他风趣、善良,对她心存感激。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感觉被人需要。她无法想象自己在亚历山大宫的湖上泛舟,或是在沙福兹贝里大道漫无目的地闲逛时,心里带着愧疚牵挂着四百英里之外、独自生活在逼仄小屋子里的邦尼。
邦尼喜欢听她大声读报纸,喜欢跟她下象棋时打败她,玩大富翁游戏时又输给她。他们一起看她从百视达的打折区租来的碟片。她会带一个蛋糕过来,自己吃一小片,对他风卷残云般消灭剩余的蛋糕不做任何评论。有时候她会到后院去吸烟,十分钟后带着一身烟味回到屋里。他渴望有一天她会弯下身子,淫荡地把她的舌头伸到他的嘴里。能求她这样干吗?只是帮一个忙。想到这辈子可能再也没有人吻他,他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空洞凄凉。
一天晚上他们正在看一部关于布莱切利公园的纪录片,邦尼的母亲自己开门走了进来。她随意地打了个招呼,脱下外套挂好,走到起居室里说:"终于见到你了。"好像很意外的样子,"我想邦尼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莉亚。"她回答,但没有伸出手跟邦尼的母亲握手。
两个女人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突然,邦尼的母亲话锋一转,厉声说:"你居然给他吃饼干!"
"有时候会给他买一些。"
"你这是在谋杀他。"
"不过是些饼干罢了。"
"我的儿子我已经照顾了近三十年。"
"你不喜欢我来这里,是不是?"莉亚说,"你就想着要独自霸占他。"
他的母亲挺直了后背,"我就是不想他和你这种女人相处。"
邦尼知道他应该出面调停,但是对这两个女人,他都没有发号施令的习惯。实际上,她们两个人为了争夺他而吵架,让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像我这样的人?"莉亚说,"这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说清楚。"
其实邦尼早就在脑子里多次想象过这场争吵。他一直希望莉亚赢,但现在莉亚真的占了上风,他又开始怀疑母亲是不是终究是对的。莉亚不是他的妻子,不是他的女朋友,更不是他的家庭成员。她分分钟就可以抛弃他。
他母亲朝莉亚走近一步,用平静的语气说:"你这个小贱货,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沙发旁的边桌上放着一个五名英*包围着一架坠毁的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的模型,已经死亡的驾驶员在受损的驾驶舱里身体前倾,脑袋耷拉着。邦尼花了五个星期来建这个模型。他母亲一把把模型掀翻在地,重重地推开门,走出屋子。
已是夏末,但没有凉风,也没有冷雨,厚厚的灰色云层笼罩在小镇上空,空气给人不温不火、不洁不净的感觉。一辆警车追逐被偷走的货车时撞死了两个孩子。纳西尔·伊克巴尔和贾韦德·巴罗斯。警车的后轮在转弯时失去了控制,整辆车冲上街沿,撞倒了一堵砖墙,墙后面,孩子们正在玩板球。有人在街上用白漆把他们的名字刷得大大的,非常醒目,因此他知道了孩子们叫什么。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开警车的人和他的同事就偷偷溜走了。那些留在现场的警察遭到了石头和玻璃瓶的袭击,一辆警车被推翻在地,四轮朝天。
连着两个星期,每天街上都有小规模的骚乱。透过窗帘,邦尼能看到警车的蓝色灯光,听到呐喊和爆炸的声音。他觉得这些声音听起来更像是在庆祝胜利,而不是哀悼死亡。
他决定暂时不离开房子。他可不想被愤怒的人群包围,随随便便成为被攻击的目标。但是当街道终于恢复平静,他发现自己还是害怕。他告诉自己等变得强壮一点,自然会出门。可是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一个星期三的晚上她下班回到家,发现父亲坐在餐桌旁,两手平放在面前的餐垫上,好像正在主持一个只有他自己参加的降神会。他穿着红色的V领套头衫,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说:"我有麻烦。"
"你有什么?"莉亚问。
"我的腿有麻烦。"他口齿不清地说。
她以为他喝醉了,走近才看到他的左半边脸耷拉了下来。她想扶着他坐到沙发上去,这样他就可以躺下来,但是他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她只能再把他拉回到椅子上坐下。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救护车二十五分钟后才到。父亲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医护人员把一根绳子塞进父亲手臂的臂弯,用白色胶带贴成一个平的十字架,做成担架。救护车一路鸣笛,开得飞快。消*水味带来的平静和他们一路前行的速度所形成的对比,让人恍然若梦。
医院时,父亲已经轻微失明,很多单词也说不上来,莉亚的名字就是其中之一。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桌子边的时间太久,延误了最佳治疗时机。医生是这么说的。不管那段时间有多长,错过了*金治疗期,基本就没什么希望了。莉亚不知道他是不是意识到自己有了这么一个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了断生命的机会,便决定抓住它。因为他最痛恨的就是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吃饭都要人来喂。
午夜之后,他第二次中风。
她坐在亲属室的强烈光照下,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灯塔渔船的劣质油画。这太不公平了,他的懦弱胆小居然在最后关头也能帮忙。因为害怕受苦,所以他没遭什么罪就离开了人世。
她叫了辆出租车回到家里,毫无睡意。好不容易迷糊过去了,又猛然惊醒,觉得母亲就在房间里。
第二天早上她打电话到工作的地方请假,然后去邦尼家。她不知道邦尼是否理解,但是哭泣的时候有他搂着,就足够了。她告诉他小猫的事情。她说母亲骂她是"一个错误""丧气货"。她给他讲母亲在冬天用猪油和花生酱做成小球,用绳子串起来挂在餐厅窗户外面,吸引苍头燕雀、煤山雀和知更鸟来吃。她跟他说母亲的多发性硬化症恶化的速度有多快,最后几个月母亲甚至不允许她进到她的房间。还讲了母亲死去时的惨状以及自己总是忘掉母亲已死的事实。这么多年过去了,屋子里的摆设一点都没变。
邦尼说:"我恨我的父亲。我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他了。他长什么样子我都忘记了。但是每次壹频道播放群众画面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地扫过每一张脸,搜寻他的踪迹。"
她告诉他她睡不着。他说如果她愿意,可以搬到他家楼上。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他竭力掩饰自己的狂喜。
她搬到邦尼原来的卧室去住。他已经很久不上楼了。生锈的热水龙头已经转不动,浴室窗口的角落长出了丝绒般的绿色真菌。锈蚀的窗框上放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指甲钳,一盒边角弯曲的橡皮膏,一小盒已经变*的安定,商标模糊不清。
第一晚她喝了掺威士忌的热牛奶帮助睡眠,可是几小时后就被邦尼的呼噜声吵醒。她在黑暗中躺着一动不动。呼噜声的间隔越来越长,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她下了楼,推开起居室的门。淡*色的沙发床已经换成了一张可调节的床。房间里的空气污浊难闻。她拉开窗帘,打开了一扇小窗。
他仰面朝上躺着,皮肤白得极不自然,手臂像溺水的人伸出水面那样不停挣扎。他的呼吸停止了三秒,四秒,五秒,然后像个旧马达一样再次启动。她想她是否该做些什么。他的呼吸停止了。又开始了。又停止了。突然他醒过来,瞪大眼睛,喘着粗气。
"邦尼?"她拉住他的手,"是莉亚。我在这里。"
医生说呼吸暂停是因为他喉部脂肪过多,胸部遭受重压、肌肉无力导致的。如果他还仰面睡觉的话,会窒息而亡。他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保持半卧姿势。
搬进邦尼家将近两个星期。一天,她下班回去,发现他把大便拉了一身。那天上午护工没来,他实在憋不住。打开房门她就闻到了臭味。她想轻轻关上房门,回到父亲的空房子里去。可是邦尼在屋里叫她:"是莉亚吗?"
她走进了起居室。
他说:"真对不起。"
她用一个塑料盆接满热水。准备了肥皂、法兰绒布块、卷筒纸,又从楼上拿下来一条大毛巾。她帮邦尼翻身侧躺着。他的皮肤粗糙,干燥起皮,斑斑点点,布满了大片大片深红色的大疱。床单上粘的到处是屎,屁股缝里夹的也是屎。她扯了大团大团的卫生纸擦掉了大部分的大便,扔进一个塑料袋里。接着拉松床笠的四个角,连着床单下的塑料保护垫一起拉起来,一点点往外扯,边扯边用床单擦干净他的身体。她把床笠放进洗衣机里,把塑料保护垫扔进了第二个塑料垃圾袋。
其实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恶心。如果她过的是另外一种人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种活估计她天天都会干。
把法兰绒布浸在肥皂水里给他擦身,擦完一个地方,提起下垂的肉把褶皱的地方擦干净,再擦另一块地方。全部擦完之后,她用干毛巾一点点把他擦干,让他侧躺着晾干。接着,她把法兰绒布和毛巾放进了装着床单的洗衣机,用消*液把塑料盆消消*。她从厨房的柜子里找出一条新的塑料保护垫,铺在床上,然后盖上干净的床单。喷了一点防真菌粉在他身上,然后让他翻转身子,用他习惯的姿势躺着。
他说:"你是我遇见过的人里心肠最好的。"
她在父亲房子门口的地垫上发现了一封房屋居住委员会寄来的信,告知她由于她父亲已经去世,房屋的租赁合同也随之失效,除非她重新签一个租赁合同,否则月底之前要把房子清空。
她把父亲收藏的唱片捐给了城里的乐施商店,有杰基·威尔逊的《越来越高》,五度空间乐队的《永远向上》,吉恩·钱德勒的《没有什么能阻止我》……她在合作超市买了一个小纸箱,把值得保留的东西放进去。大多是她童年记忆中的小玩意儿:一个*色玻璃猫头鹰;一套生锈的画着基督使徒像的勺子,放在褪色的紫色长毛绒布衬上;一个画着罗宾汉湾风景的装饰挂盘。锁上门,把钥匙扔进信箱里。纸箱子放到了邦尼家的床下。
星期五下班之后,她从博姿药妆店买完东西出来,穿过凯尼恩,往公共汽车站走去。有两个女人坐在一家饭店的落地玻璃窗边。从两个人的行为举止和气场,她立即发现她们不是本地人。面对着她的女人把太阳眼镜推在头顶,栗色的头发油亮顺服,晒黑的肩膀裸露在外,穿一条淡*色连衣裙,肩膀线条展露无遗。莉亚内心一阵刺痛,又嫉妒,又不屑。那个女人也看到了她。莉亚尴尬地赶紧走开。走了约五步远,她才意识到那两个女人是艾比和妮莎。正要落荒而逃,妮莎从饭店门口走了过来,挡住莉亚的去路,夸张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姑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莉亚已经忘记了当年和她们的关系有多好:四个人在一起聊天总是妙语连珠,别人想插嘴都插不进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灰色紧身裤和旧跑鞋。"我刚下班。"
"跟我进来。"妮莎说。她朝饭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好像那饭店是关押莉亚的囚室。
两个人回来参加艾比哥哥的婚礼。"第四个太太了。我都懒得记她的名字。阿尔巴尼亚人?斯洛文尼亚人?她长得就像报纸上登的那些会杀掉自己孩子的女人一样。"艾比和文斯住在伦敦的马斯韦尔希尔区。"白色高地。"萨姆又怀孕了,这是第二胎。"第一个宝宝才十个月。她老公一定没等她出产房就和她做爱了。"
服务生带着点单本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莉亚想找个借口开溜,但是艾比坚决不放她走。"我不知道你今晚有什么安排,但可以肯定的是,和我们重聚相比,其他事都是狗屁。"
她吃了烤三文鱼,还有茄汁豆子、烤红椒、橄榄、凤尾鱼和芝麻菜拌在一起的色拉,饭后甜点是鲜奶油柠檬塔。她们喝了两瓶蒙蒂普尔查诺红葡萄酒。总共消费了一百一十英镑,外加十五英镑小费。饭后,她们到饭店后面的小花园里,坐在户外取暖器边抽烟。
"你父亲怎么样了?"妮莎问。
"他死了。"
妮莎严肃地看了她好半晌。没有安慰,没有同情。"我们有个沙发床。如果你到月底还没有找到一份工作和一间合租的房子,我会把你塞进汽车送回这里的。"
"很抱歉,"莉亚说,"我不能这样做。"
妮莎耸了耸肩。"那你就死在这里吧。"
邦尼左脚的两个脚趾发黑发臭,气味刺鼻,他们不得不整天开着窗子。医生说没法治。他嘱咐莉亚把那两个脚趾紧紧地包扎起来,直到脚趾头自行脱落,然后用盐水每天清洗伤口两次,等待伤口愈合。十天之后,邦尼在睡觉,她在床上发现了那两个脚趾。她把它们拂到一张报纸上,好像它们是死掉的蜜蜂,拿到门外的垃圾桶里扔掉。
山上飘下来一阵毛毛细雨。四周阒寂无人。一辆破旧的棕色本田车的后视镜坏了,挂在车身上。柏油碎石路面上,那两个小男孩的名字仍旧清晰可见。她脚下,小草正努力从水泥路面的缝隙间往上钻。她想象着,如果每个人都弃这些街道而去,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这里会被森林再次侵占,树根藤蔓一点点蔓延,墙壁坍塌,狼群在废墟间出没。
她哭了,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邦尼。
邦尼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莉亚在努力装出开心、耐心和体贴的样子。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结局会是这样。如果他勇敢一点,应该主动让她离开。她给予的幸福,已经超出了他对任何人的期盼。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无法想象没有她陪伴的生活。
他的目光已经离不开她。可是她就要被从他身边夺走了,在他眼里她突然美得无以言表。他终于听懂了那些歌的意思:甜蜜,受伤,代价。下一次他会理智一些。遗憾的是永远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她去赛恩斯伯里超市买了什锦鸡肉咖喱、印度米饭、大虾玛沙拉和一些烤薯角。她还买了两听糖蜜布丁,两盒超市自有品牌"与众不同"的香草奶油冻,一瓶杰卡斯清凉西拉桃红葡萄酒。
他看到她拎着三个大袋子穿过门厅过道。"你买下了整个商店啊。"
"我要给你准备一顿豪华晚餐。"
"为什么?"邦尼问,"我只是好奇,不是抱怨。"
"有件重大的事情宣布。"莉亚说。
"什么重大的事情?"
她可以听出他声音里的焦虑。她把袋子放下,把头伸进起居室。"相信我。"她打开烤箱,给他倒了一杯桃红葡萄酒。"我永远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她亲了亲他的前额。
所有的东西都烹煮完毕,她点了两支蜡烛,把灯光调暗,小心翼翼地把邦尼的战争模型从床头柜上搬走,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从餐厅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旁边,这样她就可以坐在他边上一起吃晚饭了。她摆好刀具,给邦尼一条绿格子毛巾充当餐巾。她把菜一道一道端出来,大虾玛沙拉、鸡肉、薯角、米饭。她坐下举起酒杯。"干杯。"
他说:"我知道你要走了,我知道你是想让离别不那么难过。"
"我不走。"
"真的吗?"他非常平静地问,好像她的决定是一个随时会倒塌的纸牌屋。
"真的。"她啜了一口葡萄酒。酒有一点温。应该把酒放在冰箱里冻一会儿的。
"哇。"他把背靠回到枕头上,嘘了一口气,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你吓坏我了。"
"食物要凉了。"她说。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那我们要庆祝什么?"
"先吃,吃完我会告诉你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一叉子鸡肉塞进嘴里,咀嚼着。她看到他慢慢放松下来。他咀嚼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夸张地用整个手掌给脸扇风。"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反应过度了。"
"没必要道歉。"她给他的酒杯斟满酒。
他们在沉默中吃了一会儿。他吃完了鸡肉、米饭、佐餐的薯角。"太好吃了。谢谢你。"
"等下吃糖蜜布丁。"
"今天这顿饭下血本了。"
她把酒杯放下。"不过首先……"
"继续说。"他脸上的表情又紧张了起来。
"邦尼·华莱士……"她故意停顿了一下,"你愿意娶我吗?"
他凝视着她。
"需要我再重复一遍问题吗?"
"是的,"邦尼说,"你确实需要再重复一遍问题。"
"你愿意娶我吗?"她停顿了一下,"如果你要我说第三遍的话,那我就撤回我的请求了。"
"为什么?"邦尼问,"你为什么想要嫁给我?"
"因为我爱你。"
"这简直是我生命中最非同寻常的一天。"
"那你愿意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当然愿意。"
"好。"她弯下腰,在他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坐下,给他倒了第三杯酒。"祝我们幸福。"
"祝我们幸福。"他拿起酒杯和她的碰了一下,一饮而尽。她看到了他眼角的眼泪。他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从来没有。"
她站起来。"我想现在该上糖蜜布丁了。"
她回到房间的时候他的眼睛闭上了。她把碗放下,揉了揉他的前臂。"邦尼?"
"我就是……"他像一只刚从池塘里钻出来的狗那样摇晃着头,"很抱歉。你问我愿不愿意娶你,而我居然睡着了。"
"你只是累了而已。"她递给他糖蜜布丁。
他把眼睛紧紧闭上,然后又睁开,努力让自己集中注意力。他用勺子舀满布丁和奶冻,还没举到嘴边,就放下了勺子。"你能……"他把碗给她。手往下落时,他碰到了勺子,把勺子弄翻在床罩上。"见*。对不起。"
"没有关系。"
他向后靠去,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她舔了下勺子,把掉在床上的食物弄到碗里,用茶巾的边角在水杯里蘸了一下,轻轻擦拭床单上的污迹。她拉紧他的手。"你感觉如何?"他也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慢慢松开。她把碗拿到厨房,把剩余的糖蜜布丁倒进垃圾桶,把碗放在水槽里。她回到起居室,看了他一会儿。
"我帮你弄得更舒服一点。"她把手放在他的头颈后面,把他往前拉了拉,抽出最上面的枕头。他稍微动了动,然后静止。她等了三十秒,然后抽出第二个枕头。第三个枕头就没有那么容易抽出来了。她轻轻地从两边一点点拉出枕头,尽量不吵醒他,直到拉出整个枕头。
现在他后背靠床平躺着,呼吸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又重新开始。他手臂前伸,到处挥舞,好像是要够到床上方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然后垂下不动了。过了几分钟,同样的情景又上演一遍。他始终没有醒。"邦尼?"她轻轻地喊,没有回应。
八点一刻。八点半。他呼吸停顿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但是每次身体都有轻微的反应。是她计算错误了吗?八点四十。她把手臂放在他的胳膊上。"求求你了,邦尼,不要这样对我。"
八点四十五分。他的双臂已经不再举起,身体只有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他看上去糟糕极了,好像刚跟一个比他强壮许多的对手打了长长的一架。游戏快要结束了。
"没有关系,邦尼。你放心走吧。"
她看不到他胸膛的起伏,听不到他呼吸的声音,只有微弱、断断续续的嘶嘶声,时而有,时而停。快到九点的时候,终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为了保险起见,她又等了五分钟,然后弯下腰,亲了他一下。真的,那没有什么,如果你仔细想一想,就和关上一盏灯差不多。刚才人还在,这会儿不见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瓶子,拧开瓶盖,然后轻轻把瓶盖和瓶子都扔到了床另一边的地毯上。她把他喝剩下的酒倒在桌子上,把酒杯躺倒放在旁边。她把自己的酒杯带到厨房,把陶瓷餐具、刀具和酒杯都洗干净晾着。她把食物的包装盒和没有吃完的食物装了两层垃圾袋,扔到前门外的垃圾桶里。她洗净、擦干双手,走到花园点了一支香烟。
早晨下楼的时候她才会发现他死了。她会看到酒杯,但是不会注意到地上的安定药瓶。她会查看他的脉搏和呼吸,但是从他的样子能推测出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她会打电话叫救护车,在门外等救护车的到来。她会给邦尼的母亲打电话。她会给邦尼的姐姐打电话。她会说:"他走前看起来很开心。"她会用报纸包好玻璃猫头鹰、使徒勺子和装饰挂盘,放在行李箱的最下面,但是葬礼结束之前她是不会离开的。她无法忍受他没有一个朋友的陪伴就这样永别人间。
《该我开枪了》作者:[英]马克·哈登
新星出版社|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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