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察觉,时间已经将母亲身上的被赋予的锋利和坚硬泡软、消融,还原了她原本草木的柔软身心。母亲是一株艾蒿,被生活剪碎。但时间仍将她浸泡、煮沸,她的气味不断变着,血气,乳香,油烟味,最后溢出的草药香,是母亲的气味,环抱着我。
气味博物馆
*立康
艾蒿味灌了进来,书房变成一杯棕红、酽酽的茶水。
杯外,艾蒿碎叶薄薄地铺了一地。母亲在阳光里剪艾蒿,她细致的样子,像是在拾起散落一地的棉絮,再将棉絮和阳光一点一点缝成厚厚的被褥、缝出一个暖冬。
母亲的根骨里种有节气,不似我,我只知肌肤的寒与暖。临近三伏天,母亲都会寻一抱艾蒿回家,剪碎、晾干,然后泡脚,然后催促我们泡脚。有时候,母亲甚至会泡好艾草,调好温度和时间,让我挪步,把脚放进足浴桶里,坐一会。她觉得我总是坐在书桌前对身体不好。很多事母亲都会觉得对她儿子的身体不好,这是一个母亲的偏爱和偏见。
沸水里的艾蒿,它吸收的天地气息,将化成白雾。那气味浓烈,带着焦煳的苦味,浓热的苦中又有丝丝清凉。泡久了,我也开始喜欢艾蒿那闷、熏的药香。
阳台上,母亲仍低着头剪艾蒿。寒舍粗鄙,小阳台和小书房原本一体,被一大扇落地窗隔开,右边开一道纱窗的小门,这像我和母亲,原本一体,后来被透明、渐远的时间隔开,那道小门,只漏过断续的语句、有限的心事。但气味无法阻断,它穿门而来,无法阻止,如同现在,我的书房,注满了母亲的艾蒿香,竟让我有些醉意。
最初,母亲的气味是血的气味吧?
但初时,伴随着疼痛的羊水落入阳世的我们,还不知道血气是什么,只是本能地察觉凉意、陌生和危险。我们哭出声,身上染着母亲的血。危险的是母亲。母亲说,生下哥哥和我后,大出血。三十五年后,每当我的脚伸进深红的药水中,艾蒿的枝叶总让我想起从母亲身上逃离、凝结的血块。我又一次泡在奔生赴死的血地里。
血,有着尖锐刺人的铁锈腥味,三十年五年前,手术室里血气弥漫,虚弱的母亲的上空,悬着千万柄锈剑。气味无法回忆和保存,后来,被我遗忘的还有乳汁淡淡的香甜气。此后,母亲的身上的油烟味和食物香时有时无,我和母亲越隔越远了。现在,我身上有酒气,有意地躲着母亲,怕她闻到。
母亲认真地剪着艾蒿,她是在剪碎自己的心吗?一点一点,细细碎碎,晾干后,用纱布包好,放进足浴桶里煮,让潮热的蒸气钻进她那长大成家后不知如何疼爱的儿子体内?儿子越来越像他去世的父亲了,沉默、易怒,柔软的母爱已经无法关照他的内心,不如剪碎,如艾蒿,至少对他身体好——我被艾蒿香牵引出的遐想惹出一层泪来,像蒸气突然在眼镜上结下朦胧氤氲。
我突然察觉,时间已经将母亲身上的被赋予的锋利和坚硬泡软、消融,还原了她原本草木的柔软身心。母亲是一株艾蒿,被生活剪碎。但时间仍将她浸泡、煮沸,她的气味不断变着,血气,乳香,油烟味,最后溢出的草药香,是母亲的气味,环抱着我。
那也是时间沉淀下的母爱最后的气味吧。
母亲站起身来,拍掉身上的碎艾叶,然后打开纱窗走进书房又转身拉上纱窗。我假装看书,等着母亲走出去。母亲说话了,边说边往外走:“昨晚梦见你父亲,他喝醉酒,一身酒气。”我能从发音中听出母亲说“酒气”时皱着眉,仿佛那酒气熏暗了她昨夜的梦境,那酒气甚至从梦的裂缝中逸出,刺到了现实。
“是吗?”我含混地应了一声。我心虚,我身上宿醉后的酒气一定被母亲闻到了。母亲讨厌酒气。
父亲生前酗酒,酒气是他常有的味。他闻不到。喝酒的人闻不到自己的酒气,就像他不愿承认自己喝醉,不愿承认是孤独将他灌醉、寂寞让他不醒。我也闻不到自己身上的熏人酒气,就像我不愿承认醉后的我,像父亲。
我们带着一样的酒气。
说起父亲的酒气,我想起父亲让我和哥哥去打酒的青稞酒厂。我们拿着酒瓶出门右转、再右转,沿着路走,很快就会到酒厂。隔很远,酒厂飘出的酒糟味道,就带着糯软烘热的异香将我们罩住。蒸煮而出的青稞香味让我对长大后喝酒一事充满期待。酒厂到了。说是酒厂,但其实只是一间泥土藏房,无窗、狭小,像酒*的心吧。跨进小门,酒糟的烘热香味变凉了一些。气味变得复杂,常年的潮湿、幽暗、杂乱,让酒厂里的光影变得沉郁、迟钝、浑浊,酒糟香中混杂着一种荒腐之气——层积、凝固、变质的酒气。我觉得,那酒厂一直在岁月的幽暗里醉着、昏睡着,而它怀里的酒,是唯一清醒的事物。
老板询问斤两,打开酒桶,青稞酒香传来,比酒糟的香味冰凉、浓缩,如同冰片,很多年后我喝下它,像喝刀片。
父亲喝下那些刀片,芳香、清冽的新酒气息——新收的青稞——在他身体里再酿了一夜。父亲变成了那个酿酒的小黑屋,他度数偏高的固执、无法提纯的心事,染浊了酒气。酒气漫出身体,我们隔很远,就能闻到捂闷、钝钝、腥臭的霉腐酒糟气。
妻子进到书房,站到我身后,我听见她急促地用鼻吸了一下:艾草的清香和酒糟的腥腐,一冷一热、一淡一浓。妻子抬手从我的书架上拿香水,往自己身上喷了两下,还趁我不注意往我身上喷了一下。我侧过身瞪她,但来不及了,冰凉、细密、饱满的香水味,将我围住、抱住,往我怀里钻,像一群野孩子、野花的孩子。
妻子喜欢用“海洋系”的香水,清冽、偏冷的香,如一床薄薄的罗衾,美丽却带着凉意,透出冷艳的美感。帕·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里写到世间的味道,那是生活的元气和泥沙,而香水是美学——“柔和、力量、持久、多样、惊人、具有巨大诱惑力的美。”香水的存在,在于美,在于吸引,在于诱惑,高冷或是热烈,含蓄或者亲和,像一件隐形的新衣,自己美,也要让别人看到自认为的美。带着香雾的女人都有一个花神的梦。
这是一种怎样的诱惑之味?有人说香水是看不见的华服,但我觉得,香水更接近女人的肌肤、粉状的肌肤。香水美人周身裹着一团花粉,你擦肩带起的风,吹起的香粉,落到了你的呼吸里。你觉得你好像可以触摸到那粉末,像用手指摩挲蝴蝶翅膀上的粉末,你触到的香气,有肌肤的感触,缤纷、细嫩、柔密。
香水是女人的肌肤。
香水也让我想起春风,一夜催开人间的梨花,拥有温柔却迅猛的力量,能与之相喻的,或许只有爱情。但香水和爱情不同,爱情是有热量和人气的,即使是《香水》里格雷诺耶用“激起爱情的极其稀少的人的香味”提炼的香水,也是对体香的仿制,是外来的,如果爱情是种香水,它应该发自体内。
妻子准备出门,她俯身抱了我一下,以示安慰,说:“少喝点不听,你自己难受嘛。”她身上的香水不浓不淡、恰到好处。但在饱满的花香中,我闻到一丝枯味。我们的肉体是个滤器,会短暂保存凡尘的气味。前一久我去甘肃、宁夏,顿顿吃羊肉,回到家妻子说我是一只羊,身体上浓浓的羊膻味。我说我换衣服行吧。她说羊在你身体里。有时候我熬夜写作,妻子说我身体疲惫时体味特别重,散发着熏人、粘稠的奶腥味。
在一起十多年,我们熟悉到闻一闻对方的气味,就能推测彼此的体况和心情。香水里的妻子,像秋冬的草木,失去了一些让生命鲜艳的水分,借香水弥补略显枯萎的疲惫。
草木香清,猛兽腥熏,我们身上的气味源自口舌之欲还是飘渺心绪?妻子身上某个地方正在沙化,有时得借助药物才能浇灭野火般的炎症。但是,心呢?少女的清香来自被世界宠爱、被时间宠溺的心。我喜欢泰戈尔的诗句:“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丽,你像花一样盲目”,花样年华,热烈的爱正好可以挥霍盲目的美,像一口盐井,桃花开时,晒盐的卤水最充盈。
“香水活在时间里”,渐渐失去的关爱、渐渐增长的忧心,我们被心火慢慢炙烤,散发出干枯、烫灼的苦味、馊味、腐味,气味里充满了无奈和忧虑。妻子两次剖腹产手术,让她长时间卧床,每次去卫生间都需要搀扶。当我掀开被褥,会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那气味混杂着消*液的气味、内脏好似被开膛晾晒的气味、多日未能洗浴病服散发的微酸气味、被褥被身体捂热的暖暖气味,这气味——还混合着无力的喜悦、虚弱的幸福和被人照顾的羞涩——妻子变母亲的生涩味道。
走廊里传来一阵犹疑的脚步声,儿子做完作业,需要我检查。他怕我检查他的作业,其实他是怕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和我渐渐生出隔阂。以前我拉着他、抱着他,如同他就是我的一部分,但现在他是另一个人。或许对于儿子来说,他也已经模模糊糊触摸到世界暗河的支流:“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父亲也只是另外一个人。
有时候我拿着手机玩,儿子会好奇地凑过头来看。他靠得很近,近到让我本能地紧绷身体,像一头狮子,防备着另一头狮子。肉食动物用尿液标记自己的地盘,尿液苦咸似硫磺的味道,是刺鼻的警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把自己变成了兽类。儿子的气味很淡,充满热量,像块火炭,无味、温热。我不防备母亲或者妻子的气味。我依赖她们。而我把儿子当做另一个男人的时候,辜负便开始了。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把儿子弄丢了,而他要在以后迅疾的人生里,回忆、猜测,捕风般寻找他心不在焉的父亲。
在汗漫的《一卷星辰》中读到写菲利普·罗斯的文章。菲利普·罗斯的《遗产》,“书名就是来自罗斯父亲的屎”。罗斯细心照顾自己患上脑瘤的父亲,“这个犹太老头大便失禁,把浴室、地面、睡衣都挥洒出斑斑点点的屎迹”。罗斯说:“我得到的遗产,不是金钱,不是经文护符匣,不是剃须杯,而是屎。”一个父亲最后的气味,是屎味。时间是最强壮的男人、最强势的王。我记得儿子很小的时候,我抱着他拉屎,孩子的屎味并没有成人的味道浓重、浑浊,也不觉得恶心。我那时把他当做我的一部分,我爱着他——爱屋及“污”。儿子渐渐长大,开始说“不”,躲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时间原来是一条无间道、一个双面间谍。我对儿子的防备是否是因为我潜意识地觉得是他将我丢弃,将我放逐在他的世界之外?
我把作业递给儿子,让他去改错。书房里气味混杂,他一定闻到了我身上捂闷过的酒气,他父亲的味道,令人厌恶的气息,让他心生沉默的敌对。
酒气,会不会成为我留给他的遗物?女儿爬楼梯的声音传来,她听见她哥哥的声音,以为可以玩耍了。我叫了她一声。不一会,女儿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书房。我转过身,俯下,张臂。她跑进我怀里,我将她抱起。我正爱着她。
女儿快三岁了,她身上有一种淡甜的奶香味,那奶香味柔软、蓬松、均匀,像笼罩在身上的一团看不见的绒毛。不对,我觉得女儿身上的奶香味是有眼睛的,有一双大、圆、无邪、好奇的眼睛,小狗的、小猫的,或者是小羊的。她的气味会拿大眼睛看着你,会来嗅你,会伸出柔软的舌头来舔你的脸,并且用小爪子挠你。
我喜欢抱紧女儿,深深地吸她身上的味道,那气味总让我想起一些柔软的记忆。我问过妻子关于气味的问题,她说儿子是咖啡型的男生,女儿是奶茶型的女生。“就知道吃喝啊,”我嘲笑她:“世界的复杂程度取决于你对它的比喻程度。”
气味,是世界的一部分,也是我们和世界的关系。对于生活,眼见耳听,除了抚摸,还有闻嗅。某天在街上看到一家店,店名叫“气味博物馆”,棕色的玻璃瓶里储存着各种各样的气味,我闻所未闻。但那些气味精致,都有着精美的名字,如果这家店要称为“气味博物馆”,我觉得还应该收藏泥沙俱下的气味,生活,原本就是一座隐形的气味博物馆。雕塑家罗丹——“在搓揉泥土和女人身体的过程中,才能逐渐找到精确的造型”,我想,那些看不见的气味,像泥土,正在为我们塑造生活隐秘的一面。(原文发表于《青年文学》年第3期)*立康,男,纳西族,年出生,云师大中文系毕业,现居丽江,供职丽江市文联。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边疆文学》《滇池》。执行主编和志菊责任编辑杨杰宏石刘栋图片来源Soosh漫画◇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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