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死了
请你来给我献上花圈
要新鲜的
虽然花不足以使我留恋
闻着花香我知道已经走了多远
这首小诗,是一个叫摘花摧枝的无名诗人写的,我一路默默思索着,琢磨着,猜测着,诗人的这种惧死念生的悲凉心境,一路移着石板路,弯弯扭扭的去梨花村。
接到小阿蛮病重的消息,是仲冬的时候。那时节,雪下非常大,公路山路结了厚厚一层冰,寒风萧瑟。我在千里之外,寸步难行。本来说,等到了雪融风停的时候,我就启程,谁知道因为一些琐事纠缠,一拖再拖,到了春二月,梨花五彩斑斓一片片陷落的时候,才得以动身。
心中想,小阿蛮的痨病,可能已是病入膏盲,许久没有了消息,想必早就离开人世了。我这一去,不过是去祭祀她在乱毛草蓬里的新坟。心情郁郁不乐,已经不能自已。
下车来,一路踉踉跄跄的走,强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着。
去梨花村走的山路,多是一些青石板凿成,毛毛细雨漂浮,沾满了两旁梨树飘荡下来的片片梨花。一步步踏上去,真的于心不忍。
我想,这些漫山遍野的梨花树,已经表达了我的悲哀,胜过那些纸扎的花圈新鲜了很多。
如果苍天有眼,应该让我此去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阿蛮,回过头在花丛中,嘻嘻的对着我笑。而不是一冢黄土堆,在乱毛草蓬里默默的窥视我的悲伤。
爬上了几个坡,慢慢下到一条沟,等踏着田坎的青草过一个坳上时,在朦朦黄昏的毛毛细雨中,终于的,远远的看见七姊妹山下的坝子。梨花村在中间,被梨花树重重包围着。
我原来看见她村子的照片。可我高兴不起来,心情更加悒忧。不知道小阿蛮携着我给她的感情,离开我后,究竟走了多远,如果是那样,我想,她一定也是需要新鲜的花,也是清香的那种。可是,我却没有来得及送上一朵。
凄凉的心境,足以让我迈不开步子。凄凄戚戚的,过了梨花树林子,快进入村的时候,天已黑尽。
我一路走来,并不知道小阿蛮的家究竟是梨花村的哪一户。以前在广东打工时,她经常邀我,说是去她家见她父母,我因为心情摇摆不定,居然一次次的、委婉的拒绝了。一直到她生病回家后的某一天晚上,我梦见她来找我,幽幽怨怨的说:“我问你是不是真的爱我。你说是真的爱我的,我不相信,于是,你起来洗手,焚了香,将右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用心很笃定的说:我爱你。那时候,我觉得好幸福,决定这辈子非你莫嫁。可是,如今我生病很严重,马上就死了,我希望你马上来我家看我一眼。你却说路太远,天又太冷,雪下很大,找一些理由推三阻四。你的誓言原来都是假的。我就要离开你了,这是来跟你道别。从此人鬼殊途,两不相见了。”
我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原来,在潜意识中,小阿蛮已经占据了我的整个身心,一个冬天居然那样混混囔囔的过去了,如果没有那个梦,我可能仍然在那边,迟迟不肯动身。
看见从村里人家透出的点点灯光,照着干净的石板路,我应该去敲一户人家的门,问问小阿蛮家是在村头、村尾,或者村中间。
这时候,看见有一颗很大很高的柏木树,下面有一口水井,水井是用青石板镶嵌得方方正正,上面有一户人家,大门是打开的,灯光照在水里,水很清亮,于是我用手淘了一捧,喝了,就走上去。
“有人在家吗?”从里面迎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亲热的说:“进来吧,外面飘雨呢。我们正在吃晚饭。进来一起吃。”
乡里人素朴,遇见吃饭,一定是留客人吃饭了再走,没什么奇怪。看见一桌子人,其乐融融的围着一个大火炉,微笑着看我。
火炉上架着一口铁锅,锅里正煮着肉呢。有一个老头让出一跟凳子来,我也不客气,就去坐了。“请问这个小哥,是那家的客人?”意思是我是去找哪一家。本来想说找小阿蛮家,却又不知道小阿蛮到底是什么情况,万一已经去世,说出来是很尴尬的,而且又不知她家父母兄弟姊妹的名字,只好说:“我是来找黄家。我是从广东来的。”
那一桌的人笑了,问话的老头说:“呵呵,你找对了。我们村就这一户人家姓黄。其他人家姓王。”老太太递来了碗筷,笑的问:“你是小阿蛮的男朋友吧。”此言一出,我大惊失色。老太太扭过头去,朝隔壁大声喊:“阿蛮,快出来,你看看谁来了?”隔壁答道:“谁来了呀?”却是小阿蛮的声音。
我一下子惊喜至极,原来她还活着,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了。象是大病初愈,又象失去了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喜不自胜了。老太太说:“你个疯丫头,你天天唠唠叨叨的哥哥来了!”
小阿蛮从里面出来,还是那样娇小妖娆,不过脸色没有原先生病时的苍白,显然病已经好了,红彤彤的很害羞,说:“大哥如何找到我家的哟?”说着话,样子好像急迫想搂抱在一起。碍着大家的面,我也压制着激动,故意平平淡淡的说:“好久没有接你电话。打过来却是空号。那时候你写给我的地址还保留着。这不,开春了,雪融了,我来了,这里的梨花真的美啊。”
老头说:“我们这没有什么好,就是梨花最出名。全世界的梨花就我们这最漂亮。”我笑着点了点头。
吃了饭,那些村上的人坐了一会就散去了。才知道老头就是她爹,老太太是她娘。他们微笑着喜爱的看着我。说了一些客气话。象别的地方乡村一样,用木盆子倒热水洗了脚。老太太说:“你哥哥走了一天也累了,你领她去休息吧。”
于是她领着我到了一个看似女孩子的闺房的房间。刚进门,她一把把我紧紧抱住,小声说:“哥,想死我了。”我何曾不想她呢,我眼眶全部是泪水,也紧紧把她搂在怀抱里,泣不成声的道:“我以为你死了,让我好伤心……”那时候脑袋一片空白,把门闩紧……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摘花摧枝的另外一首诗,叫《一切荣耀和精神的高雅都归于肉体》:
我摇晃山
山就动摇了
我问海何时归回到小溪
海说不远了
我踩着落叶
落叶轻轻地颤抖着
如果时光记录了我总是灰暗的天空
你也会看见我身体燃烧那迷人的光圈
这时候,才想起来一会可能受她爹妈的责怪,她说不怕,爹妈早就知道咱们的事,也允许。这才放心,两个人非常轻松,躺在床上,依偎着叙那别离之情,她在我怀抱里抽噎着,冰凉的泪水淋湿了我的胸膛。我也是眼泪磅礴,于是觉得,我不再离开她了,应该好好珍惜她,把这份爱珍惜到永远。
我说:“我不会离开你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痛苦,以后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夜却很深了,就那样幸福的拥抱着,不知不觉的睡去。
醒来时,我却是睡在一所新冢旁边,坟顶和地上落遍了梨花,五彩斑斓。坟墓虽然没有立碑,但我知道,里面躺着的人一定是小阿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