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蒲老谈兴颇浓,他一边吸着叶子烟,一边与我论医。其间,有沈仲圭先生、陈鼎棋大夫来过,寒喧几句之外,我们老少两代的谈话没有停止过,并且都忘了窗外如火如荼的世事。蒲老这次的谈话,影响了我一生。香江教余,心境颇静,回想往事,恍然如昨。兹就记忆所及,追写出当年谈话的内容,浑金朴玉,以公同好,是为记。
一、病证论治
伤寒本寒而标热,故治用辛温,汗出热去;温病本热而标寒,故清热必兼透达。外感病重在辨表里寒热,内伤病重在辨虚实阴阳。张菊人先生改银翘散为银翘汤,说北方室外天寒地冻,室内却炉火不熄,如此,则寒郁于外,热固于中,银翘散中辛温的荆芥,升提的桔梗皆非其宜,当去之,加黄芩、瓜蒌。蒲老说:此固一说也,但不可视为定例,蒲老用银翘散,治风温初起,无汗畏风者,怕它透达之力不足,还要加葱白呢。葱白辛润,汗而不伤,和麻桂羌防不同,表解热透。蒲老一般不用苦寒药,用白虎汤亦嫌早,常用鲜芦根、鲜竹叶,衄者再加白茅根,此名“三鲜汤”。沈钧儒先生的公子,感冒发热,午后为甚,倦怠,纳少,口淡,尿少,自服银翘散,药后热不退,反增便溏。外感当分六淫,当辨何邪而区别治之。区区感冒,也不是只分风寒、风热那么简单。此乃阳气不足之体,感受寒湿,湿为阴邪,治当芳香淡溜,间可用刚,凉药伤中阳,湿就更难化了。蒲老用平陈汤合三仁汤,二剂,即汗出,尿畅,热退。湿温或温邪夹湿,最容易见到湿热郁遏,阳气不能通达。徒清热而热不去,湿留之故也。叶天士说通阳不在温,而在利小便,常用芦根、通草、薏米、茯苓皮、滑石、竹叶。通阳不在温,是因为湿热混在一起,热在湿中,故与杂病不同,不能用温药如桂枝、肉桂、大茴香通阳,小便利,则湿去热孤。利小便的药味淡,所以蒲老把它概括为“淡以通阳”四个字。
表未解未可攻里。即使表已解,热邪入里,当清,苦寒药也不要过量,在阳气不足之体,宁可再剂,不用重剂。否则,热中未已,寒中又起,粗工之用药也。不能看“炎”字两个“火”,就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辨证论治的真谛是什么?是“一人一方”,病同,其证也同,也未必用同样的方药,还要看体质、时令、地域、强弱、男女而仔细斟酌,不要执死方治活人。麻黄汤不是发汗峻剂,大青龙才是发汗峻剂。大青龙汤的麻黄是麻黄汤的一倍,石膏用量也不宜过重。药罐子有多大?那么多量怎么煎?有人动辄就用今制“半斤、一斤”。再说,是药总有利弊,不能只看到石膏清热之力,而不怕它伤阳损胃。热邪与燥屎相合,不得已而有承气之设,仲景先生于此谆谆告诫:一服利,止后服,得下余勿服。一次会诊,一小儿食滞,发热,已经用过许多抗生素无效,不食,腹胀,但鼻准光亮,一医主张用大承气。蒲老说脾虚之质,鼻准光,必自利,不必用下,不妨消导。但他坚持,正在讨论时,护士来报,拉稀便了。王清任一生苦苦探索医学真谛,其精神可敬。他的活血化瘀方,如血府逐瘀汤,果是气滞血瘀,用之多效。但强调气血,将七情六淫一概抹煞,就未必得当。其方,有效者,也有不效者,未如所言之神。如说通窍活血汤可治十年、廿年紫脸印,多少服可见效,实际用之无效。曾见有人久病恶寒,人着单,彼着夹,人着棉,彼衣裘,冬天生着火炉,犹自呼冷,此真阳虚也。可考虑用玉屏风散,加附子、姜、枣,剂量不必太重,阳气复振,营卫和谐,或可见效。有人三天两头感冒,前人称为数数伤风,可用玉屏风散,营卫不调者合桂枝汤。辛温峻汗,表阳愈伤,病愈不解。苦寒则伤中阳,脾胃一倒,病变蜂起。肾盂肾炎,临床颇常见。因其尿频尿急,蒲老常用五苓散合二妙汤,加大茴香一个,琥珀五分,以解膀胱之困,肉桂只用三五分而不宜多。
二、调养摄生
有很多病,只宜调而不宜治。与其药石杂投,损伤胃气,不如不服药。蒲老自己就有痰饮宿恙,多年来,蒲老一直不服药,中西药一概不服。惟注意调饮食,适寒温而已,虽然衰弱,但又多延了一些岁月。20世纪60年代初,蒲老在广东从化温泉疗养,有人来访,他有多种慢性病,终年西药、中药不离口,每次吃—大把药,而日见消瘦,饮食不思,餐后还有腹胀。蒲老说,药石杂投,本已见弱的脾胃如何负担得起?脾胃一倒,就不好办了,蒲老建议他不妨减少用药,他顾虑重重。蒲老让他先减—点试试,果不其然,减一点,各方面的感觉反而好一点。最后他终于甩掉了终年吃药的包袱。希冀吃药来健康长寿,无异于痴人说梦。治病用药无非是借药性之偏,来纠正机体的阴阳之偏。从古至今,未见有吃药长寿的。
三、辨证之要
《金匮要略》论恶阻,说若有医治逆者,到了第三个月还呕吐不止的,则绝之。楼英说其意是摒绝医药,和之养之,以待胃气来复。古人说“有病不治,常得中医”,就是说,这样仍不失为一个中等水平的医生。要是把医生分作三等,蒲老说自己只能算中等之中。学拳三年,敢打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孙真人也说过:学医三年,便谓天下无可治之病。行医三年,始信世间无可用之方。罗天益说,医之病,病在不思。医生所思的,就是辨证论治,而非其他。蒲老坚信唯物论辩证法,不向机械唯物论投降,蒲老也这么教他的学生。学生们总怕蒲老保守,不给他们秘方、验方,蒲老说:“我没有什么秘方、验方,我用的都是古人的方,要秘方、验方,去查书嘛,我教你们的是辨证论治”。他们又说:“辨证论治,难啊!”蒲老说:“孙悟空七十二变,是他掌握了变的方法。不要偷懒,学嘛,没有快捷方式可走的”。有位广东来的进修生,在门诊跟蒲老抄方。有一天,病人少,她说:“蒲老,可不可以让我给你把个脉?”蒲老说:“好”。诊毕,她皱着眉头,说:“有结代脉。”蒲老说:“是结脉?是代脉?”她想了一下,说:“是代脉”。蒲老说:“你不错呀,能看出来。”她说:“三四动止应六七,蒲老你不会出事吧?”蒲老说:“那你就过六七天再看。”过了六七天,她再诊蒲老的脉,还是那样。蒲老说:“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痰浊瘀血阻滞心脉也会出现脉结代,未必就三四动止应六七’。”眩晕,有虚有实。蒲老会诊过一位梅尼埃病患者,先后采用过滋水平肝、熄风潜阳、泻肝和胃未愈,脉滑,苔腻,蒲老认为其本属阴虚,标为痰热的辨证不错,用药则须斟酌。既挟痰热,便当清化热痰为主,早用滋腻,会助痰热,清泻肝火,亦非其治。蒲老建议改用温胆汤加味而愈。子宫脱垂,古称阴挺,多由劳倦气虚不能固摄所致,蒲老常用补中益气汤。补中,健全脾胃;益气,增强功能。每用加鳖头一个,炙酥入煎。
四、用药之巧
有人说,古方中用人参的,就一定要用人参,蒲老却说不一定。他举了一例,仲景生于汉代,那时辽东尚未开发,故白虎加人参汤、理中汤所用人参,皆是党参。四川的泡参,也很好,其色白中带黄,其味甘淡,入脾肺经补气,加之其体疏松,补而不壅,补气而不留邪。若嫌力薄,可以多用点嘛。蒲老在成都治一血崩妇女,以补气摄血为大法,泡参用至四两而效。泡参其价甚廉。梓潼凤凰山的桔梗,长卿山的柴胡,也都是很好的药。这种柴胡,叫竹叶柴胡,色绿,用茎,北柴胡用根。
三物备急丸是仲景方。其功在攻下冷积而止腹痛。伤于生冷瓜果,积久不化,非一般消导药可效。有人病此,求治于某老,其用药,无非楂曲平胃之类,服二十剂无效。此病非攻不能去其积,非温不能已其寒,蒲老用三物备急丸的大黄、干姜,不用巴豆,改用刚阿魏而效。巴豆猛峻,不可轻用,即使用,也要注意炮制方法——去油用渣,并严格掌握用量。蒲老有个学生,素来用药谨慎,一次处方开巴豆五分,患者服后即暴吐剧泻不止,所谓“一匕误投,覆水难收。”后来蒲老调治了许久才好。对某些慢性疾病,蒲老推崇煮散,即把药碾成粗末、混匀,每用五、六钱,水一盏,煮七、八分钟,去渣,适寒温饮之。一日一、二次,不伤胃气,药效易于发挥,犹如轻舟速行也。便秘勿轻言泻下,如肝失疏泄,用四逆散,气机升降复常,大便自通。脾虚运化不好,蒲老用甘麦大枣汤而效。或有人以为这样的治法神奇,其实不过“伏其所主,而先其所因而已”,何神奇之有!用药要丝丝入扣,不多一味无谓的药,不少一味对证的药。中药丝丝入扣,不是多而杂,用药杂乱,是初涉临床者的通病。原因一是病机不明,用药不能击中要害;二是急于见功,这样就势必见一症用一药,甚至用几种药,这就成了唐书说的“广络原野”;三是瞻前顾后,用—味热药,怕太热,加一味凉药,用一味泻药,怕有伤,加几味补药。曾有学生治一个气喘病人不效,来找蒲老,还说是不是没有按老师的经验加葱白。蒲老看他的处方,一味热药,一味凉药,下面又是一味热药,一味凉药。蒲老就问他,这是寒喘,还是热喘?他不能回答,这就是病机不明,所以用药杂乱。要是寒证,用凉药岂非雪上加霜?用药杂乱,就像打架一样,你这里一拳头打出去,他那里拉着你的手,那哪儿能打得中?
蒲老年轻时用药也杂,后来蒲老读叶天士医案,才发现叶天士的用药真巧。古人说“博涉知病,多诊识脉,屡用达药。”说到达药,当然还是要向仲景先生学习,他是深知药物利弊的。不识药,对它的利弊拿不准,用一味不行,那就多用几味,这样能不杂乱吗?
中医治病有一个秘诀,就是一人一方。”
他说:“辨证论治的真谛是什么?是一人一方。”“善治病者,一人一方,千人千方,如一锁一钥,千锁千钥,务期药证相符,丝丝入扣。如见便秘即通之下之,遇遗精则涩之固之,见热退热,见血止血,执通套之方以治活人者,又岂能应临床无穷之变乎!”此语道出了中医治病的一大学问——因人制宜或者说灵活性原则。
蒲辅周老认为,辨证论治的基本特点,在于因人、因时、因地而异,即针对具体病人和具体病情,相应地作出具体处理。“病同,其证也同,也未必用同样的方药,还要看体质、时令、地域、强弱、男女而仔细斟酌,不要执死方治活人。”
他说:“方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能概以死方去治活人。”“学医的人,不要去死记硬背几千几百首方剂。临床组方,切忌浮泛。方不在多,药不在杂,执一可以驭万,左右而可逢源。一首桂枝汤,能变化出小建中、当归四逆汤许多方子,既治外感,又治内伤。”
清代医家曹仁伯有一段话说得好:“学医当学眼光,眼光到处,自有的对之方,此中有说不尽之妙。倘拘拘于格理,便呆钝不灵。大约工夫到时,眼光中无相同之病,看一百人病,便有一百人方,不得苟同,始为有味。若功夫未到,便觉大略相同”(《琉球百问》)。
西医囿于一种病因——一种疾病——一种治法,同一疾病可以千人一方,显得呆板。事实上,西医大家张孝骞院士也说过:“疾病就像人的脸,没有哪两张脸是完全相同的。”确实,“人有千面,病有百变”,与西医相比,中医治病更讲究因人制宜,有如量体裁衣,按锁配钥,有着高度的灵活性。
清代医家李冠仙就说:“凡人有病,如锁错鐄,医者治病,如以钥开锁。不善开锁,虽极用力而锁不开,甚且将锁损坏。铜匠善开锁,只须铜线一根,轻轻一拨,而锁自开。
故不善治病者,虽用重剂,而病不解,甚且加增;善治病者,只须一药,即可得效。初学治病,当自审其能治则治,否则以待善治者,不可未识病情,孟浪用药,将人损坏,虽有善者,未如之何。夫锁可损也,人亦可损乎哉”(《知医必辨》)。
其实,蒲老的“一人一方”论,脱胎于清代医家徐灵胎的“病同人异论”(《医学源流论》)。徐灵胎说:“天下有同此一病,而治此则效,治彼则不效,且不唯无效,而反有大害者,何也?则以病同而人异也。
夫七情六淫之感不殊,而受感之人各殊,或气体有强弱,质性有阴阳,生长有南北,性情有刚柔,筋骨有坚脆,肢体有劳逸,年力有老少,奉养有膏粱藜藿之殊,心境有忧劳和乐之别,更加天时有寒暖之不同,受病有深浅之各异,一概施治,则病情虽中,而于人之气体迥乎相反,则利害亦相反矣。故医者必细审其人之种种不同,而后轻重缓急、大小先后之法,因之而定。”
徐灵胎从体质、年龄、心境、天时、地域等多方面详细阐明了因人制宜的道理。北京名医孔伯华先生十分推崇此语,他说:“徐氏的这段论述是非常精辟的,凡学医者都应视为座右铭。这主要是把中医辨证的精神实质说得最简明、详细而具体不过了。”
蒲老由此“病同人异论”而悟出“一人一方论”,似乎归纳得更经典,更通俗。他在临床中实施得也堪称典范。
以肝炎为例,其病机总由湿热为患。然而患者不同,用药也就有别。对过用苦寒药物的小儿施以甘草干姜汤为主;对气血两伤者则投以金水六君煎;而对表现脏躁者却用甘麦大枣汤,均未采用清热利湿的套方套药,俱取佳效。
总之,“要根据病情,不可死守清利一法”,活脱脱地体现了一人一方的灵活原则。他用当归四逆汤治月经不调、冠心病,用乌梅丸治头痛、失眠、痛经和慢性结肠炎……都是灵活用药的典范,一直为医界所乐道。
浙江名医范文甫(—)也说过一段十分精彩的话,与徐灵胎观点可谓一脉相承:“医之用药与大将用兵、文人操觚(写文章)无异也,随机应变,自出机杼而已。看一病,立一方,有此用之而效,彼用之而不效;此用之而得生,彼用之而死者,何也?机杼不同也。”
不禁想到希波克拉底的一句话:“知道什么人患病比知道他患什么病更重要。”充分显示了这位西医鼻祖的先哲之光。
随着人类基因图谱的全面破译,现代医学已经提出按不同基因、按姓氏(相同姓氏有相同基因,反之则不然)用药的个性化用药理念,这与“一人一方”论似乎殊途同归,只是现代医学在绕了一个大圈后又回归于传统医学,古老的中医学又一次显示了它的科学性和强大的生命力。
一人一方体现了辨证论治的灵活性和个性化原则,诊病讲究细致全面,尤其着眼于病人的特异性,以增加用药的针对性。这正是辨证论治的优势所在。
清医家曹仁伯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学医当学眼光,眼光到处,自有的对之方,此中有说不尽之妙。倘拘拘于格理,便呆钝不灵。大约工夫到时,眼光中无相同之病,看一百人病,便有一百人方,不得苟同,始为有味。若功夫未到,便觉大略相同”(《琉球百问》)。此话说得实在漂亮,值得后学玩味。这种“看一百人病,便有一百人方”的医学眼光与“一人一方”的治病秘诀可谓异曲同工,说到底讲究的是灵活处治的真谛,这或许是辨证论治的最高境界。下面举例加以证明:
中国中医研究院名医冉雪峰以辨证精细、“析入微芒”而为人称道。某年,武汉流行霍乱,有夏姓夫妇二人均受染易。同一天发病,症状都是大吐大泻,汗出,四肢厥逆,六脉俱无,腹痛转筋,症状相似,似乎病情相同。但冉雪峰细心诊查,发现一个是苔白、津满,不多饮水,喜热,吐泻之物不很臭。另一个则是苔黄、津少,大渴,饮冷不休,吐泻之物甚臭。因而考虑为一人偏寒,一人偏热。前者用四逆汤温补,后者用甘露饮清热。三剂后,夫妇吐泻均止,四肢转温,六脉皆出,二人均获痊愈。
按:同是霍乱,夫妇一同发病,似乎可用相同治法。但冉雪峰辨证“析入微芒”,察出同中之异,寒热之别,因而同病异治,均获良效,尽显“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功夫。这也正是中医治病不同于西医的高明之处。
一人一方是否与通行的辨证分型、按型选方的路子相悖呢?不然。后者体现了辨证论治的原则性,灵活性却嫌不足,所谓既要知其常,更要达其变,既要规范,更要圆活。
一者,“病无常形,医无常方,药无常品”(李中梓语),人为固定的几个证型绝不可能概括临床实际的千变万化,先贤云:“执死方以治活病,强题就我,人命其何堪哉?故先哲有言曰:‘检谱对弈弈必败,拘方治病病必殆’”(清杨西山语)。
二者,有成方没成病,孰能照方得病?人有千面,病有百变,患者之间的个体差异是任何医书、教材都无法尽料的,学中医,搞教条主义、本本主义是最误事的。三国时马谡不就因为纸上谈兵而失守街亭误了大事吗?
一人一方论强调了知常达变的灵活辨治精神,仔细品味,或许可以悟出中医治病的真谛,修炼出治病救人的真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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