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确确,烧煨曾经是最叫百姓头疼的事情。柴米油盐酱醋茶,百姓日常生活的七宗要务,柴是第一位。茶所以排在末位,是可有可无,有则可当绅士逸士,无则死不了人。柴却不然,有则生米可成熟饭,无则要生吃,后退到茹毛饮血的远古时代,被叫作野人。
灶膛煤渣火,
添力靠风箱,
泥炉硬柴细,
起烟火便旺。
残烬入炕灰,
晨昏板炕烫,
铜盆炖沙罐,
灶火炙脾脏。
百姓光阴碎,
厨房烦恼长,
谁为见证者?
墙缝一灶香。
上列五言律诗,是我早年撰写的,表述的就是对童年时代居家烧煨情景的怀念。引用在此文内,至少可以佐证,百姓家的烧煨问题,在每一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记忆中,都会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痕,而且这种印痕,会在不同的时代生发出不同的时代回响或者共鸣。
西宁解放那年我五岁,还没顾得上接受“人之初、性本善”的开蒙,先知觉了生存艰难,被奶奶领上街,见一拉车牲口屙下一泡粪,奶奶撂开我这个孙子兴冲冲上前,把冒着热气的马粪拾起来用长袍前襟兜了回家,很让小小年纪的我觉得丢人。
拾到家的马粪,晒干了只能煨炕,点火盆冒烟呛人,奶奶要咳嗽。点火盆最好是煤疙瘩。那时候有大通人赶着牲口驾辕的木车,把煤窑的大煤拉进城走街串巷叫卖,用木升子量给买煤的居民,大块的叫大煤,小块的叫巴儿煤(巴掌捏得住的小疙瘩),再就是煤渣,最细的叫末煤。点火盆最好是巴儿煤,可点得起火盆的人家是有数的,这些人家用的多是铜火盆。我家里虽然用的也是铜火盆,可用巴儿煤炖茶的机会却不多。
那时候大通卖煤娃连夜赶车,天没亮赶到大西门外,等城门开了进城叫卖。西门瓮城门外是个陡坡,城里有些闲散少年,借着帮助卖煤娃推车上坡,趁车主全神驱赶拉车牲口,从车后偷煤疙瘩,是城里人见怪不怪的现象;居民们趁卖煤娃量煤分神的时机,捞上一块两块煤疙瘩也是常有的事。
那时候家里烧饭、蒸馍馍,烧灶火用煤渣,灶炉是用西宁南山红黏土做成的泥炉灶,鼓风用风匣。如果轮到姐弟拉风匣烧火,母亲总会随时提醒:少搭煤渣,免得不知愁滋味的儿女,添入灶膛的煤渣还没烧败,却一火铲一火铲地往灶膛搭煤渣。年头节下蒸月饼、灶卷、大馒头,要在灶旁木柱子缝隙插一炷线香计时,故而成为上述五言律诗的结尾。
在煤渣中筛出来的末煤,只能煨炕。西宁当地居民睡的都是板炕,卷起炕毡揭开中间几片炕板,用木刮板把烧败的炕灰拨出一个坑,续上半升煤末,复用有残火的败灰盖住,就可以盖上炕板再铺上毛毡,半升末煤能让炕热上一周时间。如果深冬腊月嫌炕不烫,就得三两天续上未煤,无奈末煤也得有钱才能买来,不得已,奶奶只能不顾脸面见马粪就拾。
这种生活境况一直到年后,城里有了国营煤场,比如尕南门煤场、玉井巷煤场、前营街煤场,不过买煤要有购煤证。煤场用不同目数的铁筛子,把块煤、煤渣、末煤分开了供应,还有摞成墙一样高的煤砖出售。记得父母时常为家里缺了烧煨唉声叹气,东挪西借几个钱,一次最多也只能买回三四十市斤煤渣,筛出粗些的烧灶火,末的煨炕。
这个时期的农村,在烧煨上的烦恼,要比城里人少。收了庄稼后的麦草、秸秆、麦衣子都是不用花钱的现成燃料,麦草烧灶火,麦衣子煨炕。麦草的火力比不上煤渣,还得会烧,不然填进灶膛的麦草烟张火冒地烧过了,锅底还没热,这需要烧火者熟练使用拨火棍。如何拨挑燃烧的麦草使其燃出最旺的火焰,是要有经验的。有这样一则传闻:一个不会使用火棍的新媳妇,用火棍满灶膛乱拨胡挑,火没拨旺,却捣破了锅底。要知道,那时候的一口锅是很贵重的。
农村人家的烧煨,占着环境的天时地利,可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春天破树梢刨树根、夏天刮滩渣、秋天扫树叶、冬天拾粪,烧煨的来源多,只要手勤脚勤,灶里烧的炕里煨的就不会短缺。尽管如此,偶然出现烧煨不足的现象也在所难免。据说有一农村主妇,为了给城里来的亲戚下上几碗硬气的长面,不巧麦草雨后泛潮火力不够,急中生智把闲放的两扇蒸笼几脚踏碎,当硬柴填了灶膛,事后被丈夫毒打寻了短见,此等因烧煨问题引发的人间悲剧,虽然少之又少,仍旧有着特殊的意味。
这种局面改观已到了年前后,我在工厂供职,住的是楼房,架着烤箱火炉取暖,厨房里的锅灶虽然仍用煤渣,却不再是手拉风匣,而是十五瓦的小鼓风机,拉一下吊线开关,鼓风机就呜碌碌地转起来,吹得灶腔里火光闪闪。最关键的是,厂里职工可以要车去大通煤矿一次买来四吨混煤。
不过,赶往大通煤矿小煤洞矿场的卡车,排队等煤的常常有三十几辆,如果井下生产正常,大约半小时就能装满四吨煤。如赶上井下工人换班,或者井下生产不正常,或者哪个环节的机械出现故障,还不知等到啥时候呢,只盼望等来等去,从井底输送上来的全是粗煤渣,最不济也是混煤,千万别是青土、煤干石。
但比起小时候跟随父亲去南关煤场凭购煤证买下可怜巴巴的几十斤煤渣,用背斗背回家烧火做饭煨坑取暖的日子,用卡车从煤窑一次拉回四吨混煤,简直就是鸟枪换炮!反正迟早会把四吨混煤拉回单位家属院,叫上几位得力朋友,先用筛床把煤块、粗煤渣筛出来,再往末煤中掺和上一定比例的黏土,托成煤砖晾晒干透,搬进煤房摞起来,五口之家两年的生活燃料就有了保障。
此后不久,我从工厂调入省级事业单位,家居随之迁入城区,变化最大的,要算用上了煤气灶。单位负责后勤的科室,把每家每户的煤气罐收集起来,去玉门或者格尔木灌装煤气。单位还念惜老同志为革命辛苦若干年,老了老了还得为衣食操劳,每户发一辆轻便折叠推拉车,不再让老同志们为送去拿回燃料钢瓶烦恼。不论烧开水、炒菜、煮牛奶,只要把煤气灶的旋钮拧一下,咔嗒一声脆响,蓝色火苗就欢欢地舔起锅底,那个便利着实令人高兴。
煤气灶换成电灶,电灶再换成天燃气灶,也就在二十年之间。而这二十年正是改革开放政策推行进入深水区时期,在社会上为了空气环境达标,大动干戈煤改气的时段,我的居家条件也有了质的变化,家里用上了分户采暖的天然气壁挂锅炉、地暖设施,彻底与架火炉、掏煤灰、倒煤灰的日子拜拜了。与此同步,我居家的这个城市的天空更蓝了,街道更干净了,花坛草坪更多了,社会上喜欢怀旧的老年群体也越来越庞大。这些众多的,曾经在忆苦思甜大会上扮演过社会宣讲员角色的过来人们,如今需要倾诉的,又会是什么呢?
(陈元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青海日报》文艺部主任编辑。)
文章来源:西宁文旅之声、《我的西宁》一书(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你经历过“煨炕”吗?记那个离我们远去的烧煨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