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乡,你最想念的是什么?
是家乡的那一碗饭。
在他乡,隔三差五要去的,是有家乡味道的饭馆。
在台北,有一家“花桥荣记”,它是家桂林米粉店。来这里吃饭的多是广西人,为着能吃点家乡味,长年累月地来这里吃饭。
尤其是在饭店里包饭的,清一色都是广西佬。大家聊起来,总能攀上三五门子亲戚。
在这家店里包饭的人,有的一包三年五载,也有七八年,甚至是吃到最后一口饭为止。
像那个李老头,从前在柳州做木材生意,据说城里的房子有一半都是他的,人家都叫他“李半城”。
来这儿之后,儿子在台中开了间杂货铺,把老头子一个人甩在这,半年汇一张支票。
有一晚,他自己在花桥荣记里点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说是他七十大寿。
哪成想,第二天便上吊了。
老板娘向他儿子讨欠的饭钱,却被轰了出来。
钱没捞到,平白的被骂了一顿。
还有那个秦癫子,他原本在市政府做得好好的,偏要去调戏人家女职员,给开除了,就这样疯了起来。
他曾说他在广西容县当过县长,还讨过两个小老婆呢。谁知道竟是这样的结局。
只是,白吃了大半年,这饭钱,老板娘只能自己咽了。
这就是熟客包饭的坏处,但若没这些熟客,老板娘的小饭馆说不定还开不下去呢。
虽说,包饭的都是广西佬,但毕竟跟老板娘不是同一个地方。
直到卢先生来了,老板娘偏心地不行!就因为两人都是桂林的,老板娘公然开私灶。
在卢先生的菜里,总要加点料:牛肉是腱子肉,猪肉都是瘦的。
一个礼拜,老板娘总要亲自下厨一次,做碗冒热的米粉:卤牛肝、百叶肚、香菜麻油一浇,再撒一把油炸花生。
热腾腾地端出来,看得人眼红!
其他人纷纷摔筷砸碗,挑饭里面有沙子,菜里有苍蝇。
老板娘听了就火大,这个年头,保住命就是造化了,还挑嘴,谁惯的毛病!
其实,老板娘这么巴结卢先生,是有目的的,为了给她的侄女秀华说亲。
秀华是老板娘先生男人侄女,老板娘的男人是营长,老板娘还做过几年的营长太太呢。
哪晓得苏北那一仗,把老板娘男人打得下落不明,慌慌张张老板娘便逃到了台北。
前几年,老板娘还四处打听,后来常常做梦梦见她男人一身血。那时,老板娘就知道,他已经走了。
秀华的男人也是个军人,当排长的,也好几年没有消息。她总不肯死心,一心要等到死。
老板娘不忍心,隔三差五去开导她,后来秀华终于动了心,掩面痛哭起来。
老板娘也不是多好心,要不是看着秀华和卢先生都是桂林人,她才不操这份闲心。
卢先生是个瘦条高个子,高高的,背有点驼,一根葱的鼻子,青白的脸皮。
轮廓都还在那里,原本是副很体面的长相,可不知怎地,却把一头头发白了,笑起来,眼角两撮深深的皱纹,看起来很老,气血不足的样子。
卢先生是个规矩的男人,省吃俭用,除了拉拉弦,哼唱几句板子戏,没其他不良嗜好。
天天晚上,总有五六个学生来补习,这么些年下来,卢先生的积蓄,估计有四、五万。
于是,一个大年夜,老板娘把卢先生和秀华叫到一起,做了一桌桂林菜,烫了一壶热热的绍兴酒。
秀华倒有点意思,整晚抿着嘴笑。
卢先生却害起臊来。
“卢先生,你看我们秀华这个人怎么样?”第二天,老板娘拦住卢先生问道。
卢先生忸怩了半天也不说话。
“我们秀华直赞你呢!”老板娘笑着说。
“不要开玩笑——”卢先生结结巴巴地说。
“什么开玩笑?”老板娘截断他的话,“你快请请我,我替你做媒去,这杯喜酒我是吃定了!”
“老板娘,”卢先生突然放下脸来,一板正经地说道:“请你不要胡闹,我在大陆上,早订过婚了。”
说完,头一扭,便走了。
气得老板娘浑身打颤,半天说不出话来。
后来,卢先生跑来跟老板娘搭讪,老板娘都没理,更不要说冒热米粉了!
直到秀华出嫁,而且嫁的是一个很富厚的生意人,老板娘才慢慢地消了那口气。
有一阵子,卢先生突然显得喜气洋洋,青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红光。
房东太太跑到米粉店里,告诉老板娘,卢先生竟然在布置房间,还添了一床大红丝面的被子。
“是不是有喜讯了,卢先生?”老板娘看着卢先生盯着面前的米粉,傻笑着,便问道。
卢先生脸上一红,往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来,信封又粗又黄,却被折得端端正正的。
“是她的信——”卢先生咽了一下口水,低声说道,他的喉咙都哽住了。
他在香港的表哥终于和他的未婚妻联系上了,她人已经到了广州。
“要十根条子,正好五万五千块,早一点我也凑不出来——”卢先生结结巴巴地对老板娘说。
说了半天,老板娘才听懂,原来他在讲香港偷渡的黄牛,带一个人入境要十根金条。
卢先生一面说着,两手却紧紧地捏住那封信不肯放,好像在揪住他的命根子似的。
卢先生等了一个月,整个人魂不守舍,有时忽地低下头去,自己发笑。
有一天,他来吃饭,坐下扒了一口,起身便往外走。老板娘看他脸色灰白,两眼通红,赶紧追出去拦住他。
“怎么了,卢先生?”
他停下来,嘴巴一张一张,吚吚呜呜,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
“他不是人!”他突然带着哭声喊了出来,然后比手画脚,越讲越急,嘴里含着一枚橄榄似的,讲了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话。
原来是他的表哥把他的钱吞掉了,他托人去问,他表哥竟说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攒了十五年——”他歇了半晌,嘿嘿冷笑一声,喃喃自语地说道。
他的头一点一点的,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
不知怎的,让人突然想起卢先生养的那些芦花鸡来,每年过年,他总站在菜市里,手里捧着一只鲜红冠子黑白点子的大公鸡,他把那些鸡一只只喂得那么肥。
大概有半年光景,卢先生一直茶饭无思,他本来就是个安静的人,现在一句话也没得了。
老板娘心疼,便又恢复了给他打牙祭的那碗冒热米粉,哪晓得他连米粉也没胃口了,一碗总要剩下半碗来。
有一个时期,一连两个礼拜,他都没来我们店里吃饭,老板娘以为他生病,正要去看他,却碰见了他的房东顾太太。
从她嘴里得知,卢先生竟然跟洗衣婆搞上了。光天化日,两个人在房里也那么赤精大条的,那个死婆娘骑在卢先生身上,蓬头散发活像头母狮子!
那个女人,人还没见,一对熊便先擂到你脸上。也不过二十刚出头,一张屁股老早发得圆鼓隆咚。搓起衣裳来,肉弹弹的一身。
卢先生把她捧在手上当活宝贝似的呢。人家现在衣服也不洗了,指甲搽得红通通的,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听收音机的歌仔戏,卢先生反而累得像头老牛马,买了个火炉来,天天在房中炒菜弄饭给她吃。
阿春在卢先生房里偷人,偷那个擦皮鞋的马仔,卢先生跑回去捉奸,马仔一脚把他踢倒地上,逃跑了,卢先生爬起来,打了阿春两个耳光子。
阿春三脚两跳她便骑到了卢先生身上,连撕带扯,一口过去,把卢先生的耳朵咬掉了大半个。
要不是房东太太跑到街上叫救命,卢先生一定死在那个婆娘的手里。
卢先生伤好以后,又回到了我们店里包饭了。他身上耗剩了一把骨头,脖子上的几条青疤还没有褪。
左边耳朵的耳垂不见了,上面贴着一块白胶布。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卢先生,第二天,他便死了。
顾太太进到他房间时,还以为他伏在书桌上睡觉,他的头靠在书桌上,手里捏着一管毛笔,头边堆着一叠学生的作文簿。
顾太太说验尸官验了半天,也找不出毛病来,便在死因栏上填了“心脏麻痹”。
老板娘把卢先生的账拿来一算,还欠两百五十块。老板娘到派出所去拿了许可证,便到顾太太那儿,去拿点卢先生的东西来做抵押。
老板娘走到卢先生的房间中,里面空空的。书桌上堆着几本旧书,一个笔筒里插着一把破毛笔。
老板娘四处打量了一下,却发现卢先生那把弦子还挂在墙壁上,落满了灰尘。
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
“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