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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本没有生命。但当我们读到《水浒》中那些精彩的描述性文字时,在字里行间,我们却分明听到有心儿在怦怦搏动,看到有生命在熠熠闪光。《水浒》作者在描述人物的活动时,是十分注意“字”的精心选择的。他总是选择那些最性格化的字眼,努力做到通过一个字眼就精确地写出一个性格的侧面,甚至画下一个活脱脱的灵*。
《水浒传》请看“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故事中两个“丢”字的抉择:“三个(指鲁达、史进和李忠)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入港,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豁气愤愤地“…这是描述鲁达在酒楼上因为别人啼哭扰了自己酒兴时发脾气的情景。既然写发脾气,作者何以不选取“摔”、“惯““砸“等动作幅度更大,效果更强烈的字眼,而偏偏抉择了一个动作幅度不大、音响效果也不明显的“丢”字呢?细加琢磨,才知唯有这一个“丢”字方能写出鲁达的真性格、真精神。“丢“,是一个满不在平、十分随便的动作。什么样的人把碟儿、盏儿丢在地上还那样满不在乎呢?看来,只有那种发惯了脾气,丢惯了碟儿益儿的人。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连环画从这个“丢”的动作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达性格的一个侧面,他是焦躁的,而这种焦躁,决不是偶尔的发作,而持有一贯的性质,这是个一贯焦躁、动辄生怒的人物。但“丢”又明明是个幅度不大的动作,而且又是“丢”在楼板上,看来这些碟儿盏儿还不致碎裂。为随意地一“丢”,而不是使劲地“摔”下、“掼”下、“砸”下呢?显然,鲁达这个动作只是警告性的,目的是警告啼哭者赶快煞车,而决不是有意拿碟儿、盏儿来出气。这就说明,鲁达虽然是一贯焦躁,但在什么场合该发多大的脾气,他还颇能自制。他决不像李逵那样,一怒起来就是一座无法控制的火山;这又是鲁达性格的另一个侧面,再看:
史进、李忠相遇“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这里又一次用了个“丢”字:“丢“还银子,为什么是“丢“还,而不是“交”还,也不是“扔“还呢?“丢“,意味着轻蔑,这是鲁达从心眼里瞧不起李忠的狭窄气量和吝啬性格。而这种轻蔑,又反衬了鲁达的慷慨豪爽,这个“丢”的动作决不是一个轻飘飘的“交”字可以代替的,为何不选用“扔”字?“扔”还,当然也可以表示轻蔑,但这个动作毕竟太显眼、太直露以至变得粗鲁了。
李忠李忠曾经是史进的师傅,在初交中,鲁达对好汉史进是尊敬的,如今当着史进的面把银子粗鲁地“扔“还给史进的师傅李忠,岂不教史进脸上也难堪:因此,最好是用一个极有分寸的动作,这个动作既能发泄自己对李忠吝啬性格的轻蔑之情,又能照顾到史进的面子,让史进不易察觉,或即使察觉了也不致脸红,这就唯有不露声色地一“丢”最为妥帖。投鼠忌器,在这个“丢“字中,我们看到了鲁达容不得吝啬的豪爽性格,又看到了他的粗中有细胸有城府。细节描写,是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一个精炼的细节的描述,有时胜过整整一篇文字。
史进、李忠相遇《水浒》中的不少细节描写,着墨不多,却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人们借助这些生动的细节,看到了同一人物性格发展的过程。八十万禁*教头林冲,听说有人在岳庙内调戏自己的妻子,怒不可遏,飞奔而去,正要挥拳向调戏者打去时;“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在这个细节的描述中,我们看到林冲逆来顺受的屈辱性格。但当我们看到林冲在杀了陆谦等人之后,仓皇逃命途中,因为别人不肯回酒与他喝,就粗鲁地“把手中枪看着块焰焰着的火柴头,望老庄家脸上只一挑将起来,又把枪去火炉里只一搅,那老庄家的髭须焰焰的烧着”时,我们确信:林冲,他成长起来了,燃烧起来了,他要向这个世界主动挑战了。
林冲欲打高衙内再如董超和薛霸两名差役,最初在押送林冲时,巨细事情一应都要林冲侍候,俨然是两位老太爷,实在不可一世;但自从在野猪林中吃了鲁智深的苦头,加以鲁智深在临别林冲前,又把禅杖打在松树上,着实将两人教训了一番,此后的董超和薛霸,竟变出了另一副嘴脸。你看他们:三人(指林冲,董超、薛霸)入酒店里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座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这个半日方才得自在”的细节,写得何等性格化和典型化啊!对照昔日那种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如今在一个“犯人”前坐了一个上座都惶惶不安、无法自在。在这个细节的描述中,我们不是可以看到封建社会中一切恶差役的欺软怕硬、奴性十足的丑恶嘴脸吗?
鲁智深教训董超和薛霸《水浒》描述语言的又一个特色是善于运用贴切而新颖的比喻来描述人物的行动和感受。写鲁达将两包臊子肉向郑屠砸去的情景,是“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陋“,写一伙胆小的小市民被武松强邀到家中来吃酒作证,是“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宴”那么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写周谨和杨志比武,被杨志用蘸着石灰的枪头打得狼狈不堪,是“恰似打翻了豆腐的,斑斑点点,约有三五十处”;写阎婆惜拣到了装有梁山好汉给宋江书信的公文袋,从而抓住了宋江把柄时的得意心情,是“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而《水浒》的种种比喻中,最集中和最精彩的,还当推鲁达拳打镇关西中的这段描述——
阎婆惜“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进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駛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鲁达骂道:’直娘,还敢应口。‘提起拳头来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睫缝裂,乌珠进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的:红的、黑的、绛的,都液将出来…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又只一拳,太阳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遗场:钹儿、镜儿一齐响。”这一段比喻性的描述语言,写得有声有色,又别开生面。鼻子被打得鲜血进流,挨打者是怎样的感觉呢?
鲁达找茬郑屠作者用“开了个油酱铺”的生动比喻,写出了郑屠此刻“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的“味觉”感受。眼睫被打开了裂缝,旁观者的感觉如何呢?作者用“开了个彩帛铺”的新颖比喻,写出了旁观者看到“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的“视觉“感受。太阳穴上挨了致命的一拳,临终之际,郑屠还有什么感觉呢?作者用“磐儿、钹儿、镜儿一齐响”的奇特比喻,写出了郑屠一生中最后一刻的“听觉”感受。人们自身的感受,一般只有自己清楚,但当我们读到《水浒》中这一段描述语言时,借助作者一系列的比喻,我们无论对郑屠或旁观者当时的种种味觉、视觉、听觉感受,感知得竟是如此真切,这不能不引起我们对《水浒》作者运用语言技巧的惊叹!
郑屠清代著名诗评家袁校说过:“一切诗文,总须字立纸上,不可字卧纸上。人活则立,人死则卧,用笔亦然“(《随园诗话》),纵观《水游》中的描述语言,确有“字立纸上“之妙。而一旦当这些本无生命的“字”活泼泼地“立纸上”时,我们也就看到各种人物性格跃然于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