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回家过年
作者:栗旭晨
回家过年音乐:回家过年,是多少儿女的梦想,也是无数游子的心愿。一到过年,无论家有多远,路有多难,天有多冷,都挡不住回家的脚步。因为,那里有袅袅炊烟,那里有爹娘期盼的眼睛,那里有我们的根。今年春节,我没有回家过年,不是因为路途遥远,天气寒冷,而是爹娘走了,老宅锁了门,从此我只知来处再无归途,徒留下挥之不去的乡愁了。小时候,家是很踏实的存在。一条瘦长的小巷深处,偌大的四堵土墙里兀立着几间老房子,房顶的烟囱里不时冒出一缕缕清蓝色的烟,和蓝天白云交织在一起,飘得很远很远。一进大门,是石碾和石磨,石磨常年闲置,只有腊月磨豆子做豆腐时用一下。而石碾经常用,娘用它来碾面,吆喝我和弟弟帮忙推碾。我俩在碾杆一端,娘在另一端拿笤帚扫来扫去,转出无数个圆圈。队里有了电磨后,碾盘垒了猪圈,碾杆做了牛圈顶梁,而碌碡被移到墙角,在风雨侵蚀中诉说着沧桑。院子里有两棵老枣树,"七月十五花红枣,八月十五乱打枣",竹竿响处,大红的枣儿连同枣叶纷纷落地,脆脆的,甜甜的,咬上一口,吃上几颗,便生发出对老枣树无限的尊重和膜拜来。
一到傍晚,牛哞哞,猪哼哼,鸡咯咯,满耳里响,再加上娘的拉风匣声,爹的咳嗽声,交汇成一曲杂乱无章却又悦耳动听的交响。等我们睡下,娘把顶篷的灯线拽下来,一针一线给我们缝补白天因贪玩扯破了的衣服,边缝边骂:"太害了!太害了!"说话的空当,随手给我们掖上被角,朝裸露的屁股上来上一巴掌,嗔怪道:"这屁股不是自己的吗?"爹拎上我们的鞋走出家门,在石沿上用力抽打,把鞋上的土和泥巴摔掉,边摔边骂:照这,明天不要上炕睡觉了!第二天,我们照玩不误,也没见爹把我们怎么样。在这个家里,我们永远是胜利者,而爹娘只能在长吁短叹中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半是埋怨,半是惊喜。
后来,我进城读了书,一周回一次家,家便成了回望的方向。那时候,学校食堂伙食差,大多是窝头红面,按组打饭,轮流值日,不过饭费便宜,一天才收三角钱一斤二两粮票。肚里的馋虫驱使我分外想家,一到周末飞也似的逃回乡下,饱食一天。临走前,娘给我书包里塞上两个花卷,一罐头钵子*豆拌老咸菜,还有十几块烙下的斜三尖和炒豆子,一再嘱咐我慢慢吃。一到寝室,便被室友们哄抢一空,不过我也吃大家的。放寒假了,除学习外,我主动帮爹娘干活,为了解决肚里的油水问题。春节过后,赖着不想走,总觉得家里的伙食要比学校好几倍。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回家过春节,我买了许多肉和菜,还买了鞭炮,让爹娘头一回在乡邻面前挺直了腰板,神气十足。
结婚成家后,我带着妻子和女儿第一次回家过年。除夕之夜,全家人围坐在炕上边包饺子,边看电视。妻子是我们街上迎娶的第一个大学生,年轻漂亮,又是英语老师,女儿穿戴也齐楚,引得乡亲们啧啧称赞。其实妻子也来自农村,从小做惯了营生,知书达礼,孝敬爹娘,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好媳妇。正月里,大鱼大肉吃腻了,娘提岀蒸高粱面鱼鱼调剂一下,妻双手左右开弓,各搓五根,一笈箅鱼鱼呼之欲出,娴熟的指间功夫把爹娘都看惊呆了。除了肉臊子,娘特意给儿媳馏了一小盆酸菜,因为儿媳是吃素的。这是年的味道,家的味道,更是团圆的味道。
此后,上班紧张,女儿上学,我们回家过年的次数越来越少,而爹娘也渐渐老去。年7月30日,妻被癌症夺去了性命,留下一对台阶般的女儿,给我和爹娘留下了一辈子抹不去的痛苦与悲伤。第二年春节,我破例没有回家,守着女儿们度过了一个凄凉的春节。我知道,没有了爱人的陪伴,回乡下过年已成为一种字面上的借口。
回家过年,是一场双向的奔赴。在此后的十多年间,我选择逃避,极少回家过年。回家过年只能一次次出现在梦中,在蓝色的天空下,朝着家的方向,一次次用心丈量着回家的路。直到乔迁新居,直到大女儿结了婚,小女儿上了大学,直到爹娘已届耄耋之年,我才痛彻地感悟到,前些年我失去的只是一个小家,如果妻子还活着,肯定不希望我一直沉溺于痛苦中,她甚至会鼓励我常回家看看,多陪陪爹娘。于是,我仿佛听到了妻子的叮嘱,带着新婚不久的大女儿女婿,在春节过后回到乡下,给二老拜年。那飘荡的炊烟,那飞扬的尘土,那熟悉的老房子,无一不牵引着我久违的目光。我告诉女儿,27年前的冬天,你母亲就是在这个老房子的土炕上生下了你,你哇哇地哭着,仿佛在母腹中承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母亲苍白的脸上却泛着微笑。为了迎接你这个小生命的诞生,老家的亲人们做了一系列准备和努力,因为已经超过了预产期12天。我还告诉女儿,这是你的出生地,这是你的家,你和你的孩子都应该记着这个家,而城里的那个家只是你生命里的一个中转站,你生命的原点就是从乡下老家出发的。
回家的路又短又长,短的是距离,长的是心情。年春节,我回到老家和爹娘在一起过大年,这一年,爹92岁,娘90岁。正月初一早上,我给二老拜年,倒满一杯酒,敬父亲,敬岁月,敬来之不易的幸福守候。爹不抽烟,爱饮酒,但毕竟上了年纪,只饮了一小杯。从五月初起,爹行走不便,拄上了拐杖,饭量也开始递减。为了照顾爹,我每个月都要请假,回家住十天,帮助娘一起照料爹。八月二十二日,爹溘然长逝。爹走后,只留下孤零零的娘,娘坚决不进城来,我们兄妹四个便商定每人一周回乡下侍奉娘。于是,我又一次次请假,好在台领导通情达理,满足了我尽孝的愿望。
年春节,我回到乡下陪伴娘,虽然爹走了,但娘还在,我还有一个家,我仍旧是幸福的孩子。娘的身体很好,每天早上起床后打扫院,倒垃圾,看我做饭,抢着洗锅,下午出去串门子,晚上还要挂好窗帘,给我铺好被子,和我告诉我小时候淘气的事儿,半夜还给我掖被角。除夕,我擀皮娘包饺子,娘一再嘱咐我别忘了包几枚钢镚子。有儿子陪伴,娘很满足,就是有一点老是问我为啥鞭炮声稀稀拉拉,我告诉她*府为保护环境不让放了,娘颇有微词,多少年的老传统都改了,这过年还有个啥乐乎劲儿。初一早上,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按照说好的约定,每个孩子给十元。娘嫌少,我就劝娘,您九十一了,您的钱都是大家给的,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娘听了,很认真地点点头。娘说也是,省下钱我还要买米买面呢,要不老吃你们的,怪不好意思的。说这句话时,我的心像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隐隐作痛,娘已经患上老年失忆症,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日子像流水一样流逝,转眼到了年春节,从腊月十二到十九,我照例回村照料娘。春节前后本来轮到我姐照顾娘,可按习俗闺女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大哥赶上逢九年,我主动提出替姐姐回村陪娘再在一起过大年。腊月二十六,我又一次回到乡下,人家是提钱回家,我是提前回家。
娘自然很高兴,把火炉捅得旺旺的,因为刚刚下了雪,气温确实有点低。每天早上,我都要烧一回灶火,怕冷锅冷炕冻着娘。我发现娘老迈了许多,一向早起的习惯改变了,等我做好了饭,便唤娘起床。娘其实早醒了,扶起窗帘朝外瞭瞭,嘴里念念叨叨:着急啥,太阳出没来呢,你又不上班,我也没事干。娘起床后先扫院子,再到西房里看看那两只猫在不在,才慢慢腾腾开始洗脸,对着镜子梳头,埋怨姐姐把她的头发给剪的太短了,不受看。
初一早上,我给娘拜年,娘打开她枕头边上的木头盒子,从里面拿出几张一元的票子来,要给我拜年钱。娘这一辈子穷惯了也穷怕了,总想在口袋里装上几个钱应个急。前几年她还可以独自到村里的超市去买东西,慢慢地对钱没有了区分的概念,有时候拿着百元当十元使用。开超市的本家美珍姨姨就亲口对我讲,以后别让你妈身上装钱了,要不弄丢了多可惜。姐和我就给娘换了六七十张一元票子,放进盒子里,让娘每天去数数。娘数着数着就忘记了,再返回去重数,一天要数好几次。每当娘打开那只木头盒子,就像打开她的所有,那么神圣,那么专注,我的泪水一次次涌出眼眶。娘省吃俭用一生,在垂暮之年,她所有的财*支出都浓缩在这只小小的木头盒子里。
春也葱绿,夏也灿烂,沉甸甸的秋被娘拥入满怀。我们为娘在院子里辟了菜畦,让娘去作务,娘乐此不疲,一边辛勤劳动,一边锻炼身体,而我们则像候鸟一样飞走又飞回。夏季的蔬菜下去后,我们又回茬了秋白菜,大约有二百多棵,娘拎着小水桶去浇水,斜阳下的娘摇摇晃晃,像极了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十月十四日,娘早上吃了饭,还在院子里围着菜畦转了两圈,却再也走不动了,瘫倒在炕沿底。十二天后,辛劳了一辈子的娘走了,没有累人,医院,走完了她九十二年的坎坷人生。在停丧的十二天里,那么多的白菜派上了大用场,前来帮忙的街邻都爱吃大烩菜,都在念叨娘的好。还剩下很多,姐姐、弟弟和我把剩下的大白菜带回城里,当我每天做饭时,把白菜卷心一层层剥开,就像看到了娘那颗金子般的心。
娘走了,门锁了,家散了,我再没有勇气提及回家两个字。冬天是寒冷的,比冬天更寒冷的是那个让我*牵梦萦的老宅。说归说,做归做,尽管不情愿,我心中还是想念乡下老家的。过三七五七,宅院确权,回村上事宴,我打开生锈的锁子,眼前一片萧杀,一片空白,老宅依旧是旧模样,只是没有了娘的身影,缺少了娘的声声呼唤,没有了家熟悉的味道。站立在当院,寒从心头起,潸然而泪下。腊月二十八,是娘的百天忌日,上完坟,我再次回到家,雪地里是枯竭的枣叶,娘喂养的那两只猫还在,喵喵地围拢在我脚下,我一边喂它们,一边默默流泪,想娘,想娘在的日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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