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诗人都喜欢使用隐喻,什么是隐喻?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隐喻,是指以他物之名名此物。通俗地说,就是当说一件事的时候却用另一件事情来类比。诗人不会说“天空在下雨”,他们会说“天空在流泪”。诗人用“一枝红艳露凝香”,比喻女子盛放的美。诗人用“无家可归的人”,隐喻看不见上帝的生存状态。诗人看见的是隐藏在事物背后的另一种“真实”。比如雪化了,在诗人眼里不是水,而是春天。又比如银河里的星星,诗人会说:“天空的河的原野/全是碎石子/咕噜咕噜地/全是碎石子”;再比如花园里的喷泉,诗人一般不描摹它的形状,而是抒发内心的感受:“水,站起来了!”
隐喻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它能使人们将抽象的观念具体化和人格化。生活中的万物相互关系和交叠,就是隐喻的表达。隐喻或包含着“移情”,或隐藏着宣泄,把抽象的感觉具体成世间万物。不仅仅在诗人的诗歌里,在普通人的生活中,隐喻也是无处不在的。发现在民间艺术形式中,蕴含太多太多的隐喻了。见过一种山东的虎头鞋,一只鞋底绣上十粒黑籽,另一只鞋底绣有九粒黑籽,隐喻“十子九成”——希望10个孩子当中有9个能够活下来,还有1个主动送给阎王爷作为妥协,当时医疗条件很落后,这是多无奈的选择啊!民间艺术是对生的呐喊,那些伟大的乡村母亲,她们把自己质朴的愿望通过隐喻表达出来。可见,隐喻已经已经渗入日常,用隐喻的表达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
发现东西方有很多相同的隐喻。比如,为了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终极哲学命题,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提出的“洞穴之喻”,柏拉图设想在一个地穴中有一批囚徒;他们自小呆在那里,被锁链束缚,不能转头,只能看面前洞壁上的影子。而当他们来到了阳光下的世界,他们反而会感到不解,觉得影子反倒比现实真实。而中国哲学也有相似的解释,只不过来得更浪漫一些。《庄子齐物论》中有这么一段:“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做梦梦见自己成为了蝴蝶,醒来后非常惊惶,方知我原来是庄周。但究竟是我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我呢?真实与虚幻,生死与物化,恍兮惚兮,惚兮恍兮。
又比如,中国古老的《诗经》中有:“谁谓河广,一苇可航。”后人以之来比喻人的处境是被局限的,但思想可以远航,上天入地无所不到。一旦失去了思想,还能成其为人吗?西方哲人帕斯卡尔有句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也是对人的处境的忧虑,同时也赞美了思想的魅力。
上述这些,其实都是“隐喻”在人类生活中的表现和意义。不仅诗人们善用隐喻,富于想象力地表达人们心中漂浮着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当你用心地读一行诗,细细地反复品味,你会感觉到“在诗的波浪里摇曳”的隐喻之美。哲学家、思想家也喜欢使用隐喻,比如当我们说起“看不见的手”,不得不回到亚当史密斯的道德哲学,“看不见的手”已经成了亚当史密斯《国富论》的思想精华。“看不见的手”其实是一个隐喻,亚当·斯密用来描述这样一种原理:于个人行为的非故意的结果,一种能产生善果的社会秩序出现了。而科学家偶尔也喜欢使用隐喻,比如如何描述一个包括很多本征态的复杂叠加态,那就是著名的“薛定谔的猫”——奥地利著名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的一个理想实验,他试图从宏观尺度阐述微观尺度的量子叠加原理的问题,他把微观物质在观测后是粒子还是波的存在形式和宏观的猫联系起来,以此求证观测介入时量子的存在形式。至于宗教家,简直通篇都是隐喻。比如我读佛典《譬喻经》,通篇以隐喻向我们开示“人生究竟是什么?”其中有一个“攀藤食蜜”的故事:
秋日*昏,旅人蹒跚赶路。突见野道白骨散乱。疑惑之际闻虎哮,顷刻一虎扑来。旅人夺路而逃。仓惶迷失方向,竟至绝壁。幸壁边生有一松,树枝垂一藤蔓伸至崖下。旅人攀援而下,吊于崖间,暗喜死里逃生。顷看脚下,波涛汹涌,三*龙张嘴而待其坠。旅人惊骇,身战栗。更有甚者,有黑白二鼠啃噬藤蔓根处。旅人竭力撼藤驱鼠,二鼠不以为然,继啃噬之。时,枝上蜂巢之蜜淅沥,旅人舔之,竟忘己身之险境。
整个“攀藤食蜜”的故事,是隐喻人生的真实境况。旅人就是我们每一个,无尽而寂寞的荒野是无尽寂寞的人生。老虎就是佛教中所说的“业力”,业力逼迫之下,旅人只能悬挂于象征人生的藤蔓上,而黑白二鼠即是白天黑夜,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啃食人生的藤蔓,时间一到藤蔓断裂,旅人就会堕入深潭被恶龙所噬,进入下一次的轮回。而蜂巢之蜜,就是旅人对抗黑白二鼠——也就是时间的一点奖励和安慰。蜂蜜是指人的五欲:食欲、财欲、色欲、名誉欲、睡眠欲。一天之中,我们不断所想的,继续所求的无非是为了这五欲的满足。然而不断的舔着蜂蜜,我们还是不知不觉的堕下去,“蜂巢之蜜”的这点安慰,使人“竟忘己身之险境”。你能否定你不是这个旅人吗?!
这就是隐喻,所有文化其实都离不开隐喻式的思考和想象,只要有语言,隐喻便无处不在。从“皇帝的新装”到“房间里的大象”,从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到鲁迅所说的“万难破毁的铁屋子”,我们的历史文化与现代生活中都充斥着那么多的隐喻。当现成的语言不能很好地表达意思,就必须诉诸隐喻和意象,而对隐喻和意象的运用,可以赋予语言更广泛、更深刻的空间。
隐喻植根于人类的概念结构,隐喻不是语言的表面现象,而是深层的认知机制,组织我们的思想,形成我们的判断,使语言结构化,有巨大的语言生成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人类栖息的地方,语言文字像草一样长出来,它们逐渐繁盛,有了比喻、韵律、文体、诗意、法则与思想。我们的语言表达和思维,其实都在一个隐喻的系统中维系、转换与衍化。人们普遍接受隐喻的思维,隐喻在不经意中融入日常,比如一到夏天,我们就会说中国的四大火炉——四个夏季酷暑的城市,对于这样隐喻的意象联想,我们早已顺理成章。
隐喻方式的使用,可以召唤出“不在场”的东西。因为,在清晰的语言表达将之结构化之前,我们所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混沌庞杂,就是隐喻。隐喻属于更广的思维和认知范畴,是我们认知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更是一种认知现象,是人类一种基本的思维、认知和概念化方式。
想每天对着这无边展开的世界,轻轻说出一个我领悟到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