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桃源慢
斜倚熏笼,隔帘寒彻,彻夜寒如水。离*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近来情绪,非关病酒,如何拥鼻长如醉。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
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成憔悴。纸窗淅沥,寒到个人衾被。篆字香消灯灿冷,不算凄凉滋味。加餐千万,寄声珍重,而今始会当日意。早催人、一更更漏,残雪月华满地。
[注释]
熏笼:覆盖于火炉上供熏香、烘物、取暖的器物。离*:指远游他乡的旅人。分付:交付、交与。“近来”二句:近来极坏的情绪不是由于饮酒太多,而是怀思难忍,故而又怎能暗自吟咏,借酒消愁呢!拥鼻,掩鼻吟之省称。指雅音曼声吟咏。《晋书·谢安传》:“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声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欧阳修《和应之登广爱寺阁寄圣俞》:“旧社更谁能掩鼻,新秋有客独登高。”非关病酒: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看道:料想、自己寻思。消息浮沉:指没有音讯。
[赏析]
有句古话叫作“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俗人未必解此”,用来说纳兰,恰如其分。
纳兰身为生活在衣香鬓影里的相府贵公子,享受着优渥的生活,也被过于复杂的*治压得喘不过气。他很难得,身为武官,又多经历塞外出巡,仍能保持心里那根细腻的弦,一生都有文人情怀。
纳兰逝于年华正好的时候,亲悲友痛,后世人扼腕说天妒,但想来其实老天也待纳兰不薄,才让他在三十一岁的年纪就死于寒疾。如此他就不必经历抄家灭门之痛,也不必遭遇世态凉薄之恨。
纳兰的一生,毕竟太过繁华奢侈,而他对某些东西又太多执着。总觉得,他的世界其实是不堪一击的,如此佳公子,不能堕入泥尘,所以说,纳兰死于那场浩劫发生之前,也不能算作一件太坏的事。
他逝在那样年轻的光岁里,从此不老,让我们如今追忆起来,他还是那副白衣少年的俊俏模样,眉宇带着一股愁,但美好至极。
《忆桃源慢》,是一首塞外思念之作。桃源,自然会让人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桃源,只是后来,大多数都像故事里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找不到再去那里的路。
纳兰心里的桃源,却一直都在,他坚持到固执地保留着自己心中的一方寸土地,在那里,一个惯于思念的人,都是多情而善感的他忘不却旧时光和故人物,忘不却心中的老爱情,于是把自己封锁在过去的记忆里,一遍一遍,走马灯一般地领略从前的片段,即使明知道,过去就是再也回不去。
“斜倚熏笼,隔帘寒彻,彻夜寒如水”,虽然行*塞外,纳兰却写出一股慵懒,就那么斜斜地靠在熏笼上,嗅到芳香。但凡他这样心思如水的人,都有一些偏执吧,不管身在何处,也学不会将就,总是要给自己留一些情趣在。
身在塞外的纳兰,也保持着自己对熏香的痴迷这些生活中的小情调,让他被许多后人冠以“小资”的名号。的确,纳兰是有些“小资”调调的,他懂得享受风雅。据说,他有一方玉规,专门用来在餐前量饺子的大小,不合心意就不肯吃。这种可爱的偏执,倒也透露出他性格里的一些偏狂,自有一番执念。
不过,他与现代人口中那种刻意追求品味的“小资”并不相同。我们所说的“小资”,是一种有意的靠拢;而纳兰的气质,却是浑然天成。纳兰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对“饺子”尺寸的执着不知真假,但对诗词的精心琢磨却是世人共睹,一首词,都试图填到最好、最佳,天衣无缝。“离*何处,一片明月千里”,这一句,其实跟“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有相似的味道,只是后者共饮着一江之水来解相思的渴;而前者,却是共享着同一片月光。
离*,是思念到极致后的结果,纳兰在一室的熏香里问“离*何处”,是觉那漂流在外的人其实就像灵*一样,居无定所,仿佛身无分量缘分二字不牢靠,前一刻还对影成双,后一刻,风一吹就各地分散。只有那月光,各处都是同样的月光。
拿张九龄的那首《望月怀远》来解释,也颇为妥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月光照耀千里,即便有情人隔着天涯,也能共赏同一轮明月,各自慰藉着相思。
只是,这样的慰藉多少有些无奈和落寞,所以才有了“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的心绪。一样的月光,却照不亮未来的形状。那些缭绕在心里久久不散去的怨,就随着香炉细烟不断地笼罩弥漫,快要将人湮没。
“近来情绪,非关病酒,如何拥鼻长如醉”,些心境,其实无关酒后醉意,但酒不醉人人自醉,曼声吟咏到如痴的姿态,就仿佛酩酊一般。思来想去,还是决心睡下,否则到了夜更深的时候,更难将息。纳兰说,“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就好比一句“不如归去”,是无奈的总结,掺杂了些许凄凉
纳兰作这首词的时候,似乎是消极到了极点,以至于读起来都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种不惬意的压抑。
“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成憔悴”,看似平凡的一句,却惊心动魄。那些离别的日子,对方几乎杳无音讯,偶尔有消息,也是断断续续,归没有团圆的一天。韶光容易把人催,那些年他途经许多地方,才发现,没有尽头的不是深山也不是大漠,而是等待。
等待,等到憔悴了朱颜,蹉跎了岁月,这是世上最残忍的事,因为你等待的时候,永远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就像怀了一个若有若无的希望。其实,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聊胜于无的借口。“纸窗淅沥,寒到个人衾被。篆字吞消灯灺冷,不算凄凉滋味”,这一句,仿佛让我们看到一幕剪影:半明不灭的灯火,一个人,茕茕孑立地站在窗边,聆听着屋檐之外的淅沥雨声。寒更雨疾,他孤单地去睡,单薄的衾被抵挡不了寒冷和思念。
纳兰的词里总是有一种淡淡的绝望,他喜欢描写那些残尽的东西,仿佛虚无就是人生的主题。“篆字香消灯灺冷,不算凄凉滋味”,那篆形的焚香,已经烧到了尾,香气渐渐淡弱下去,灯烛也将熄,空留一地余烬,满心凄冷,可是他却说“不算凄凉滋味”,这是一种内敛的忧伤。
他的词多如此,他的人也如此,不事张扬,用内在蕴含的那些本质里的东西将你打动。这种慢工出细活的感动,更容易维系得长久。
就好比生活中,有一些东西也许初看的时候朴实无华,但经过时间的洗砺之后,我们才会发现,它们才最珍贵,像珍珠一样,必须在时光里日放光彩,被人所发现。“加餐千万,寄声珍重”,这些话,都是在离别时候的必吐之言,因为说得太多太泛滥,已经成为近乎空洞的客套话。可当离别之后,一个人经受风吹雨打,才知道“加餐饭”“多珍重”这样的叮嘱,才是我们最怀念的祝福。
况且,还加了“千万”二字,我们可以借此回忆起送别时候的场景:一方千叮咛万嘱咐,都从生活琐事着口,无非是衣食住行上的体贴;另一方觉得有些啰唆,于是信口答应,其实心里还向往着远方呢,一心想去看看新的风景。直到分开想念的情绪才突如其来,“而今始会当时意”,终于明白了从前的一片苦心,让我们的脚步向前,记忆却一直回头看。
“早催人、一更更漏,残雪月华满地”,同样是以景色作为全词的结尾,仿佛故意为之,想为前面大幅的伤怀找个台阶,撇清关系。想想,之前沉浸在几乎看不到边际的坏情绪里,一直压抑着愤懑着,到了最后,故作轻松地来写景,好像把坏情绪都隔离开,词尾作完,收工回到现实
纳兰在上阕就声明自己要去入睡,不过看来还是辗转反侧,才会一遍一遍地催促自己。更生活。
漏滴滴答答,不急不缓,其实真正不平稳的,是人心。当夜深人静,却无睡意的时候,一点点的声音都会被扩到无限大,就像感伤也会铺天盖地袭来一样。
努力去睡之前,且再看一眼窗外,残雪、月华,铺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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