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永宁读书杂志
编者按
中国的男性文人们非常喜爱“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意象,这种男性中心主义的想象方式,今天看来难免有点可笑;但同样有意思的是,世人大概并不了解“红袖”当年是怎么“添香”的。这些,可绝非拿一枝线香往香炉里插那么简单。永宁(孟晖)这篇旧文,就对中国古代的香文化,做了一次生动多姿的展示。
红袖香添文
永宁
(原载《读书》年2期)
我有一密友,终日梦想着,要过上倚红偎翠的封建腐朽生活。办公室里不忙的时候,往往就会听到他冲着高窗上的古柏阴影狂吟:“红袖添香夜读书!”然后,还要转过脸理直气壮地问我们:“就得是‘红袖添香’!这才美!如果是‘爷们儿添香夜读书’,那美吗?”我们女同事笑而不答,心里说,如果赶上这位“爷们儿”是莫里恩特斯,或者劳尔,那也没什么不美的。但是,为什么只能是一个性别读书而让另一个性别添香呢?是仅仅中国的男性这么想,还是全世界男性统统都抱这个逻辑?
不管怎么说,“红袖添香”,终归成了中国古典文化中很隽永的一个意象,并且无可否认的是非常之美的一个意象。只是,今天的人,包括我的那位密友,大约并不了解“红袖”当年是怎么“添香”的。我们所熟悉的“焚香”方式,是点线香。那种装在纸筒里、像一把挂面似的细细香棒,插一枝在香炉中,点燃香头,就有香烟从香棒上袅袅升起。但是,“红袖添香”,可绝非拿一枝线香往香炉里插那么简单。明代佚名画家作品《千秋绝艳》中,体现了“莺莺烧夜香”的著名情节,画上的题咏说得非常明白:“梨花寂寂斗婵娟,月照西厢人未眠。自爱焚香销永夜,欲将心事诉苍天。”画面上,崔莺莺立在一座高香几前,几上放着焚香必备的“炉瓶三事”中的两件——插有香匙与香箸的香瓶,以及一只小香炉。只是,香炉中、崔莺莺的手中,都不见线香的影子。但见莺莺右手捧个小香盒,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拈着点什么,在向香炉中添放。
清代白玉雕直纹炉瓶盒组,玉雕鼎式炉、香瓶、香盒三件一组(来源: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
实际上,如果观察古代绘画中表现的香炉,基本上看不到炉中插线香的情况。线香出现的历史相对晚近,在古代生活中,焚香使用的“香”,是经过“合香”方式制成的各式香丸、香球、香饼,或者散末。随便举例,如相传为宋人洪刍所著的《香谱》中,记载一方“球子香法”,是把八味原料“都捣、罗,以枣膏与熟蜜合和得中,入舀杵,令不粘杵即止,丸如梧桐子大”;此外,宋人陈敬所撰《香谱》(以下称为《陈氏香谱》)中,记载“韩魏公浓梅香方”,是“如欲遗人,圆如茨实,金箔为衣,十丸作贴”,茨实,也就是鸡头米,可见制成的香丸只有鸡头米那么大;书中还有“杏花香”方,是“丸如弹子大”;“开元帐中衙香”,是“丸如大豆”;“雪中春信”方,是“炼蜜和饼如棋子大,或脱花样”,成品是棋子大小的小香饼,讲究一点的话,还像做月饼那样,用花模“脱”成各式花饼。从各种香谱的记载可以看出,古代具体制香的方法虽然非常复杂,但大致是用蜜、枣膏、白芨水、蜡(做软香)等与各种配料和匀,做成各式的小丸、小球、小饼。只有知道了这一点,才能明白《红楼梦》中的一些相关细节,如第十九回,宝玉发现黛玉身有异香,道:“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此外,书中多情的章节之一“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写宝玉偷空溜到郊外,想要私祭金钏,匆忙中买不到好香,幸亏有伶俐的茗烟提醒痴公子:“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散香,何不找一找?”宝玉这才想起来到荷包里去摸一摸,“竟有两星沉速”。以“星”为量词,正是因为当时的合香制品一般都非常之小。
《千秋绝艳》之莺莺
也因此,莺莺手中的香盒,才在焚香雅事中占据着不可或缺的地位,成为“炉瓶三事”中鼎足的“一事”——香丸、香饼之类,就盛在香盒里。《金瓶梅》第四十回,写潘金莲“瞅了瞅旁边桌上,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炉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与我。’”最生动地说明了香盒的用处,也说明了,直到明代,焚香的普遍方式,仍然是使用香饼、香丸,而不是点线香。由此,《千秋绝艳》中崔莺莺的姿态就可以理解了——这里是在表现,她一手捧着香盒,另一手刚刚从香盒里拿出一颗小小的香丸,将要放入香炉中。古代女性“添香”的场景,就这样展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非常有意思的是,山西嵇山青龙寺元代壁画中,腰殿西壁上的“三界诸神图”之“帝释圣众”部分,中心人物帝释天被表现为一位雍容华贵的美髯男子,左手握着一柄长柄香炉。在他身后,一位力士以跪姿高擎起一只圆盘,盘中盛满弹子大小的圆丸,帝释天的右手刚刚从盘中拈起一粒圆丸。毫无疑问,盘中的圆丸,正是焚香用的香丸,而帝释天正在“添香”,取一粒香丸,添放到长柄香炉中。这一场景,正可与《千秋绝艳》中对崔莺莺的描绘互相参考,帮助我们修正对“红袖添香”的想像。由此,我们或许才能够明白,为什么两位唐代诗人在专篇歌咏女人的手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添香这一动作。秦韬玉《咏手》,赞美女人之手是“一双十指玉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拈”,所举几个典型例子是,对镜梳妆,手擎珠帘闲望,向金杯中倾酒,以及“银鸭无香旋旋添”。赵光远《咏手》也描写了女人的几个最动人的手姿——拈笔书写,玩掷钱游戏,以及“炉面试香添麝炷,舌头轻点贴金钿”,还有下棋。选择这几个动作,显然是描写女人纤手拈着细巧物件——笔,金钱,香丸,金钿,棋子——时的可爱。添香的时候,以食指与拇指轻捻一粒如梧桐子、如弹丸、如鸡头米的小香丸、小香饼,手形自然很美。
清代晚期莲头香(来源:北京故宫博物院)
不过,红袖添香,远远不止捻一粒香放入香炉中这么简单。
《红楼梦》中描写,贾宝玉从身边摸出了两星香之后,“又问炉炭”。怡红院中终日焚香不断,所以,焚香的程序,这少爷是清楚的,知道得有炉炭才成,但是,他却全然不会考虑到当时身处的是什么环境。在他的生活中,不论需要什么东西,下人自然就得巴巴地去立刻给他找来。结果茗烟都犯了难:“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一个小小的细节把贾宝玉的少爷脾气表现得淋漓尽致,但这细节却是采撷于生活的现实:焚香,并不是把香丸、香饼直接加以焚烧;要让香丸、香饼发香,需要借助炭火之力。明人高濂《遵生八笺》卷十五列举了“焚香七要”:香炉、香合(盒)、炉灰、香炭墼、隔火砂片、灵灰、匙箸。
竹雕海棠式镂空香盒(来源:北京故宫博物院)
在关于“隔火砂片”一节中,对焚香的复杂方法介绍得比较详细:
烧香取味,不在取烟。香烟若烈,则香味漫然,顷刻而灭。取味则味幽,香馥可久不散。……隔火焚香,妙绝。烧透炭墼,入炉,以炉灰拨开,仅埋其半,不可便以灰拥炭火。先以生香焚之,谓之发香——欲其炭墼因香不灭故耳。香焚成火,方以箸埋炭墼,四面攒拥,上盖以灰,厚五分,以火之大小消息,灰上加片,片上加香,则香味隐隐而发。然须以箸四围直搠数十眼,以通火气周转,炭方不灭。香味烈则火大矣,又须取起砂片,加灰再焚。其香尽,余块用瓦合收起,可投入火盆中薰焙衣被。
古人追求焚香的境界,是尽量减少烟气,让香味低回而悠长,因此,香炉中的炭火要尽量燃得慢,火势低微而久久不灭。为此,人们发明出复杂的焚香方式,大致的程序是:把特制的小块炭墼烧透,放在香炉中,然后用特制的细香灰把炭墼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以便炭墼能够接触到氧气,不至于因缺氧而熄灭。在香灰上放上瓷、云母、金钱、银叶、砂片等薄而硬的“隔火”,小小的香丸、香饼,是放在这隔火板上,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烤焙,缓缓将香芬挥发出来。古人在谈到销香之法时,总是用“焚”、“烧”、“炷”诸字,但实际上并非把香直接点燃烧掉,而是将香置于小小的隔火片上,慢慢烤出香气。如洪刍《香谱》中“熏香法”,就明确道:“烧香饼子一枚,以灰盖,或用薄银碟子尤妙,置香在上,常令烟得所。”这里所说的“香饼子”,与“甜香饼儿”等合香制品不同;是指一种特制的燃料,作用相当于“炭墼”。洪刍《香谱》中有具体“造香饼子法”,用特殊配料制成的这种固体燃料,“每如弹子大,捍作饼子”,焚香时,炉中只要燃烧这样小小一枚,就足敷使用了。《陈氏香谱》中更是介绍了多种香饼的制法,其中如“耐久香饼”,“每用,烧令赤,炷香经久”;“长生香饼”,“置炉而火耐久不熄”;“丁晋公文房七宝香饼”,“如钱许,每一饼可经昼夜”;“内府香饼,每一板可经昼夜”。配方特殊的香饼,可以小如铜钱,但是,只要在炉中点上一枚,就终日终夜微火燃烧不止。
很显然的,焚香的过程相当烦琐。然而,这还不算完事,香一旦“焚”起,还需要不停地加以观察,否则,“香烟若烈,则香味漫然,顷刻而灭”。不过,炭墼或香饼埋在灰中,看不到,如何判断其形势呢?《陈氏香谱》卷三“香饼”条云:“凡烧香用饼子,须先烧透,令通赤,置香炉内,伺有*衣生,方徐徐以灰覆之。仍手试火气紧慢。”正确的方法,是用手放到灰面上方,凭手感判断灰下香饼的火势是过旺还是过弱。于是,唐人诗词中除了“添香”之外,还喜欢描写女性“试香”的情景,描写女人如何“手试火气紧慢”,如和凝《山花子》词描写一位女性:“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这女子三番五次地去把手放到炉面上试探火势,手都烤热了。然后又尝一尝酒味好坏,以致沾了酒的红唇闪耀光泽。这些“正事”都忙过,没什么可折腾了,她又想出一招,耍弄拂子赶飞虫,顺便与意中人逗成一团。这位艺妓真是又活泼又妩媚,像个小松鼠一样不停闹腾,可闹腾中一点不失优雅,确实是个理想的可人。
和凝《宫词》中,则把女性试香的意象,赋予了堂皇的宫廷气象:
结金冠子学梳蝉,碾玉蜻蜓缀鬓偏。寝殿垂帘悄无事,试香闲立御炉前。
一位宫妃,戴着金丝编的头冠,鬓边坠着玉蜻蜓的步摇,虽然打扮得华贵,但在宫中却无所事事,只有借试香为名,在御香炉前打发时光。添香也罢,试香也罢,总之都是与女性的无所事事联系在一起,被解释成女性在无聊中的遣闷之举。
唐代金箔彩绘莲花形香篆盘座,日本京都正仓院藏(来源:傅芸子著《正仓院考古记》,上海书画出版社,年,页)
“手试火气紧慢”之后,就要根据形势进行具体的处理,以“常令烟得所”。如《遵生八笺》嘱咐:“香味烈则火大矣,又须取起砂片,加灰再焚。”《陈氏香谱》卷三介绍了一种“阎资钦香煤”:“……每用一二钱,置香炉灰上……时时添之,可以终日。”对于香炉中的各项配料,要不断地添添加加,才能保证香气的质量。说实在的,古代士大夫把焚香当作一种高妙的、纯粹的享受,对于这些烦琐的事情往往都很有兴趣,也很在行。清人李渔甚至认为,焚香这么重要的事情,每个环节都应该由士大夫自己亲手做,就是铲平炉灰这样需要耐心的细节,也是“此非僮仆之事,皆必主人自为之者”(《闲情偶记》“器玩部炉瓶”)。但是,似乎大多数的士大夫都不同意李渔的看法,在他们看来,最好还是由女人去处理这些麻烦事。通过文字,他们暗示,这些麻烦事,由女人处理的时候,就会显得很美,如果由男人处理,会少了一份美感。如毛熙震《女冠子》:
修蛾慢脸,不语檀心一点。小山妆,蝉鬓低含绿,罗衣澹拂*。闷来深院里,闲步落花傍。纤手轻轻整,玉炉香。
一位淡*罗衣、玉容寂寞的美人,在百无聊赖之中,先到院里走了走,然后回到屋里,没事找事,去整理一下炉中的焚香。男人鼓捣香炉,能出这样的意境吗?再说,男人要忙于生计,忙于事业,也不可能这么闲散啊。词意简直就是在暗示着,反正女人也没什么事好做,有个焚香的香炉来折腾,还是打发时光的一种好手段呢。
葡萄花鸟纹银香囊(来源:陕西历史博物馆)
香——香丸或香饼,搁置在隔火上,经过一段时间的烘烤,会慢慢被烤焦,香味也会散尽,这时候,就需要“红袖添香”了。《竹屿山房杂部》就指出:“火不宜猛,使香味缓蒸,……微觉有焦,遂令撤下。”只要发现炉中散出的香味掺有一丝焦气,就应该立刻更换香品。和凝的一首《宫词》特别写到了此事:
金盆初晓洗纤纤,银鸭香焦特地添。出户忽看春雪下,六宫齐卷水晶帘。
经过一夜的烘,鸭形银香炉中的香已经烤焦了,于是,小宫女一大早就忙着洗净手,为炉中添加新香。忙完这事(这多半是专门派定给她的职责之一),小宫女才可以歇一口气,有空闲走出殿门,蓦地发现一场春雪已经无声地降临,远远近近,宫中各处纷纷高卷起玻璃珠串成的“水晶帘”,一齐欣赏新雪。也许,这首小诗的妙处只能意会,难以言传。作者把添香与春雪这两样本无逻辑关系的现象联系在一起,创作了一种新鲜、精美的意境;金盆、银鸭、新雪、水晶珠帘接连排比,提示出晶莹、明亮的视觉感受,呈现了一个我们不大熟悉的、色彩明快但是却又气象堂皇的宫廷早晨。
添香的帝释天
另一位唐代诗人李中的《宫词》,则不免走了“宫怨”的传统路子:
金波寒透水精帘,烧尽沉檀手自添。风递笙歌门已掩,翠华何处夜厌厌。
寒冷的月光漫过了水晶珠帘,夜已经深了,香炉中的名香已经销尽,失宠的宫妃长夜难寐,于是亲自添香来排解寂寞。只是,人立在香炉前,心思却被牵扯到别处。她听到了随风飘来的远处的笙歌。她清楚,自己所在的这一处冷宫,按宫规,一入夜就已经宫门紧锁,与世隔绝。她甚至无法确切地知道,皇帝此时正在哪一处殿堂,与哪一个女人在一起作乐。在她面前,只有似乎无穷尽的漫漫长夜。
很有意思的,在男性文人的笔下,焚香似乎永远与无所事事的女人形象联系在一起。立在香炉前的女性,不论是宫词中的失意妃嫔,还是《花间集》中的艺妓,都从来不用为生计操心,她们的全部心思,就是等待某个男人,或者满怀幽怨地思念他,为他的负心而痛苦。男性文人们显然非常喜欢这种想像,并且一次次地为这种想像而深深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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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旧锦新样
永宁:红袖香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