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畸人》(Winesburg,Ohio)位列“二十世纪百佳英语小说”第二十四名。作者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Anderson)深刻影响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塞林格、奥兹、亨利·米勒、菲利普·罗斯等多位重量级作家。
下面这一句句小镇居民的内心独白,是否也道出了你的心?
“我需要人爱,我也需要爱人。”“我不能再古怪下去了——让人家看笑话听新闻。”“人们在周围站着,说呀笑呀,可他们什么也不跟我说。”“假如我不小心,我就会越来越不习惯与人相处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畸形苹果的甜滋味。”“我结了婚,婚姻一点也不如意。”“我不喜欢读书,而且,我也不喜欢爱读书的人。”“我不是那么古怪的人。”……
美剧《大小谎言》剧照
教师凯特·斯威夫特
节选自
《小城畸人》
瓦恩堡街道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早晨十点多钟雪就下起来了,还起了风,把雪吹得像云一样在中心大街上飘荡。通往镇上的泥路已经冻得很光滑,有的地方泥上覆盖着冰碴。“马拉雪橇可好了。”威尔·亨德森说,他正站在埃德·格里菲思酒馆的吧台旁。他走出酒馆,遇见药剂师西尔维斯特·韦斯特穿着一种称作北极鞋的沉重的雪地套鞋跌跌撞撞走来。“下雪了,星期六人们会到镇上来的。”药剂师说。两个人停下来说了说各自的事情。威尔·亨德森身穿一件轻便大衣,但没有穿套鞋,便用右脚趾踢左脚后跟。“大雪对麦子好。”药剂师说,显出通晓世事的样子。
此时正闲来无事的乔治·威拉德心情很好,因为那天他不想做事情。周刊已经印刷,星期三晚就送到了邮局,而雪是星期四开始下的。八点钟,早班火车一过,他把冰鞋塞在衣袋里,跑到自来水厂蓄水池去了,但没有滑冰。他过了水池,沿瓦恩河边上的一条小路往前走,来到一片小桃树林。他在一根横在地上的树干旁点了一堆火,坐在树干的一端想事情。雪下起来了,风也刮起来了,他赶紧捡树枝往火堆上添。
年轻记者在想凯特·斯威夫特,她曾经是他的小学老师。前天晚上,他到她家去取一本她给他推荐的书时,单独和她在一起待了一个钟头。这个女人和他谈话时样子非常认真,这已经是第四次或第五次了,他弄不清她谈话的意思。他开始觉得,她可能爱上他了,这个想法让他又高兴又恼火。
他从树干上站起来,又开始往火堆上添树枝。他左右看了看,认定周围没有别人,便大声说起话来,假装那个女人就在他面前。“唉,你纯粹是装腔作势,这你是知道的,”他说,“我早晚会弄清楚你是怎么回事,你等着瞧吧。”
年轻人站起来,沿小路往镇上走,留下火堆仍在小树丛里燃烧。他在街上走,冰鞋在口袋里叮当作响。他在新威拉德旅馆他自己的房间里生了炉子,然后便躺在床上。他开始有了欲念,便拉下窗帘,然后把脸转向墙壁闭上眼睛。他拿起一个枕头双臂抱住,先是想到小学教师,她曾用言语煽起他的情绪,后又想起小镇银行家苗条的女儿海伦·怀特,他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半恋爱状态。
到了晚上九点,街上的雪已经积得很厚了,天气变得异常寒冷。在外面散步很困难。店铺已经黑了灯,人们都回家了。克利夫兰的火车来得很晚,但没有人留意火车的到达。到了十点,镇上一千八百个市民除了四个之外,都已入睡。
巡夜人霍普·希金斯处于半睡半醒状态。他是个跛子,拄着一根很重的拐杖,黑夜里提着灯笼巡夜。他从九点到十点巡夜,踩着中心大街上的积雪跌跌撞撞地走着,逐家查看店铺的门关好了没有。然后到小巷去查看店铺的后门。他发现所有的门都关紧了,便拐弯来到新威拉德旅馆敲门。他打算一整夜守着炉子。“你睡吧。我照看炉子。”他对在旅馆办公室里帆布床上睡觉的男孩说。
《小城畸人》英文版
霍普·希金斯在炉子旁边坐下,脱了鞋子。男孩睡着了,他开始想自己的事情。他打算春天油漆自己的房子,坐在炉旁计算油漆和工时的花费,顺便也计算别的事情。巡夜人六十岁了,想退休了。他在内战期间当过兵,享受微薄的养老金。他希望找一个新的赚钱糊口的营生,很想做一个专业雪貂养殖户。他在房子地下室里已经养了四只这种样子奇特、性情凶猛、猎人用来追逐野兔的小动物。“我现在有一只雄的三只雌的,”他寻思道,“假如我走运,到了春天就有十二只或者十五只了。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在体育报上登广告销售雪貂了。”
巡夜人在椅子上坐稳了,脑子空荡荡的。他没有睡觉。多年来他锻炼自己在漫长的黑夜里一连能坐几个小时,既不睡也不醒。早晨起来很精神,好像夜里睡了觉。
现在除了霍普·希金斯稳稳当当躲在炉子后面的椅子里,瓦恩堡只有三个人没有睡。威拉德还在《瓦恩堡之鹰》的办公室里,在装腔作势写小说,实际上,他和早晨在树丛火堆旁坐着时的心情一样。在长老会教堂的钟楼里,柯蒂斯·哈特曼牧师正在黑暗里准备接受上帝的启示。小学教师凯特·斯威夫特正离开她的家顶着风雪在散步。
凯特·斯威夫特出去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散步并不是她事先计划好的。仿佛因为那个男人和那个小伙子都在想着她,才迫使她来到寒冷的街上。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妈到县城去办理她投资的抵押事宜,第二天才能回来。她的女儿坐在会客厅里一个自动添加燃料的大火炉旁看书。她突然站起来,从前门门口的衣架上抓起一件斗篷就跑出去了。
在瓦恩堡,人们并不把年届三十的凯特·斯威夫特看作漂亮女人。她的皮肤并不好,脸上布满斑点,那是身体不健康的征兆。她一个人走在冬天的街道上姿态很可爱。她的腰很直,肩很宽,面孔活像在夏夜暗淡的光线笼罩下公园里一个基座上的娇小女神。
那天下午,小学教师到韦林医生那里去看病。医生训了她一通,说她有丧失听力的危险。凯特·斯威夫特风雪天里往外跑是愚蠢的,岂止愚蠢,也许是危险的。
这个走在街上的女人忘了医生的话,即使记得,她也不会转身回来。她感觉很冷,但走了五分钟以后对冷就不在意了。她先走到自家街道的尽头,然后穿过草料库前固定在地上的一对干草磅秤,来到特鲁年峰,沿特鲁年峰走到内德·温特斯家的仓库,拐弯向东,沿一条两旁都是小木板屋的街道继续往前走,越过福音山进了萨克路,前面是个浅河谷,经过艾克·斯米德的养鸡场,便到了自来水厂蓄水池。她一路走着,驱使她走出家门时的大胆激动的心情消失了一阵,然后又恢复了。
凯特·斯威夫特的性格有点刻薄,让人难以接近。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在教室里,她总是寡言、冷漠,而且严厉,然而,却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和学生们很亲近。很长时间里,也许受什么影响她的心情偶尔也好一阵。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能感觉到她高兴,他们这时才可以放下手里的功课,坐在椅子上看着她。
她倒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来踱去,大谈特谈起来,而且说话的速度很快。至于她谈什么题目看来并无所谓。有一回她跟孩子们讲起了已故作家查尔斯·兰姆①的生活,编造了一些关于他的奇奇怪怪的小故事,但听起来又很亲切。从她讲故事的神气看,好像她和查尔斯·兰姆曾经同在一幢房子里住过,知道他私生活的一切秘密。孩子们有点迷惑不解,以为查尔斯·兰姆一定在瓦恩堡生活过。
哈罗德·托克斯维格为英文首版《小城畸人》所绘地图
还有一次,这位教师跟孩子们讲起了本韦努多·切利尼。那一次他们哈哈大笑了。她把那个老艺术家说成是一个多么自吹自擂、气势汹汹,又多么勇敢、可爱的家伙。她还杜撰了一些关于他的趣闻。有一个日耳曼音乐教师住在切利尼米兰家里的楼上,这个故事引得孩子们哄堂大笑。一个叫休格斯·麦克纳兹的红脸胖墩笑晕了,结果从座位上掉了下来,凯特·斯威夫特跟着他一起笑。然后,突然间,她又变得又冷漠又严肃。
那个冬天的夜晚,这位小学教师走在大雪覆盖的空荡荡的街上时,她的生活出现了危机。虽然瓦恩堡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她过去的生活很是充满了冒险精神,现在仍然如此。她每天在教室里上课时,或者在街上散步时,内心里的悲哀、希望和欲望就展开斗争。在她冷漠的外表之下,最不寻常的事情在她心里发生了。小镇上的人们认为她是一个终身不嫁的老处女,而且,因为她言语尖刻我行我素,认为她缺少人的所有感情,即,在成全和损害人们生活方面起很大作用的那些感情。实际上,她是最富激情的人,在她旅行回来定居瓦恩堡并且当上教师的五年里,她不止一次从家里出来,在街上徘徊直到深夜,与心潮澎湃的内心世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有一天夜里下雨,她在外面待了六个小时,一回家便和伊丽莎白·斯威夫特大妈吵了起来。“幸亏你不是个男人,”母亲厉声地说道,“我多少次等着你父亲回家,担心他在外面又闯了什么乱子。我有我的疑难,假如我不想看见他最坏的一面出现在你身上,你不要责怪我。”
舍伍德·安德森(—)
美国作家、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
凯特·斯威夫特一想起乔治·威拉德心中便火烧火燎。从他小学时写的东西里,她认为她看见了天才的火花,而且想把火花吹得旺旺的。夏季里有一天,她来到《鹰报》办公室,看见小伙子正闲着,便带他走出中心大街,来到集市广场,坐在草坡上谈话。小学教师想尽量让小伙子明白当作家必然会面临的困难。“你必须懂得生活。”她说,因为认真,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她抓住乔治·威拉德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好看着他的眼睛。过路的人会以为他们要拥抱。“如果你要当作家,你必须停止做文字游戏,”她解释说,“你还没有做好准备时,不要再想写作的事了。现在是去生活。我不想吓唬你,但我想让你懂得你想做的这件事的含义。你不能变成一个文字贩子。你需要学习的是懂得人们想什么,不是他们说什么。”
星期四风雪夜之前的那天晚上,柯蒂斯·哈特曼牧师正坐在教堂钟楼里等着偷看凯特·斯威夫特,年轻的乔治·威拉德去看她,顺便借一本书。就是那个时候发生了让他感到困惑的事情。他腋下夹着书,正准备要走,凯特·斯威夫特又一本正经地谈起来了。天渐渐黑了,屋子里的光线也暗下来。他刚转身要走,只听她轻声柔气地叫他的名字,而且一冲动抓住了他的手。因为记者正在迅速成年,他那男子汉的魅力和楚楚动人的气质触动了这个孤寂女人的心。她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让他明白生活的意义,让他学习如何真实地、诚实地解释生活。她上前一靠,嘴唇轻轻掠过他的面颊。此时,他也第一次意识到她那漂亮的面容。他们两个都感到尴尬,为了缓解她的窘状,她变得严厉而盛气凌人。“有什么用呢?得十年的时间你才能懂得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激动地喊道。
在那个风雪之夜,牧师坐在教堂里等着偷看凯特·斯威夫特的时候,她到《瓦恩堡之鹰》办公室去了,想和乔治·威拉德再谈一谈。她在雪中走了很长时间,觉得又冷又累又孤独。她在中心大街上看见印刷车间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在地面的雪上,一冲动便推开门进去了。她坐在办公室炉子旁边大谈生活,整整谈了一个小时。她一本正经地谈呀谈呀。她在大雪天里离开家时的冲动此时都表现在谈话上。她就像在学生面前一样,越说越来劲。她急于向这个曾是她的学生的小伙子打开生活的大门,她认为他可能具有理解生活的才能。她的激情如此之强烈,致使她动起手来。她再一次抓住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闪着光芒。她站起来哈哈大笑,不是平时那样尖声笑,而是笑声里带着一种古怪和迟疑的腔调。“我得走了,”她说,“我要是再待下去,过一会儿我就想吻你了。”
报社办公室里出现了一股让人感到困惑的气氛。凯特·斯威夫特转身朝门口走去。她是教师,但她也是女人。在她看着乔治·威拉德的时候,一股强烈的想被男人爱的欲望,一股像风暴一样曾经千百次席卷她全身的欲望控制了她。乔治·威拉德站在灯光下,看上去已不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能够扮演男人角色的男子汉。
小学教师想让乔治·威拉德把她抱在怀里。在这间温馨的小办公室里,空气突然变得沉重了,她的身体也变得软弱无力。她倚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低矮柜台上等着。他走过来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她转过来把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乔治·威拉德越发觉得不知所措。他紧紧抱着她的身子,然而,她的身子一挺,用两只厉害的小拳头开始捶打他的脸。小学教师走后,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痛声大骂。
正在乔治·威拉德心绪烦乱的时候,柯蒂斯·哈特曼闯了进来,乔治·威拉德心想,这个小镇简直疯了。牧师在空中摇晃着流血的拳头,宣布乔治刚才抱在怀里的女人是上帝的工具,是她带来了真理的启示。
乔治吹灭窗旁的灯,锁上印刷车间的门回家了。通过旅馆办公室,从正在做饲养雪貂专业户美梦的霍普·希金斯身边走过,他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炉火已经熄灭,他在冷屋子里脱了衣服。一上床,床单冰凉,就像干雪做的毯子一样。
那天下午,乔治·威拉德就是躺在这张床上,手里抱着枕头心里想着凯特·斯威夫特,现在躺在上面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认为牧师精神突然失常了,他说的话一直在他的耳朵里萦绕。他睁着眼睛在屋子里左看看右看看。对于一个心感困惑的男人来说,产生怨恨情绪是自然的,这种情绪过去之后,他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也想不出名堂来。他琢磨来琢磨去。几个小时过去了,他想一定已是后半夜了。四点的时候,他把被子拉到脖子上,想安心睡了。当他有了困意,闭上眼睛,举起一只手在黑暗里摸来摸去。“我错过了点什么事情。我错过了凯特·斯威夫特想告诉我的什么事情。”他睡意蒙眬地喃喃说道。然后便睡着了,在瓦恩堡全镇,那个冬夜里他是最后一个入睡。
[美]舍伍德·安德森著;刘士聪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年9月出版
《小城畸人》位列“二十世纪百佳英语小说”第二十四名
深刻影响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塞林格、奥兹、亨利·米勒、菲利普·罗斯等多位重量级作家
海明威权威传记作家杰弗里·迈耶斯授权字深度导言
走在瓦恩堡镇上,总有谁的灵*与你相契
《小城畸人》()是美国作家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由二十五个既独立成篇又相互勾连的短篇小说组成。故事发生在一八九〇年代的俄亥俄州瓦恩堡镇,那是一个油灯和蜡烛、马匹和马车见于日常的时代。小镇青年乔治·威拉德是位报社记者,梦想着有朝一日成为作家。这让他在瓦恩堡镇有了非凡的地位,人人渴望与他结识,说出自己的故事——误解与孤独、不安与不满、幻想萌发又破灭……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居民次第登场,诸多奇怪而又美好的品质逐渐显露。本书是美国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书中描摹的美国前工业时期的小镇生活具有深远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