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
郁震宏(桐乡人,《大麻镇志》主编,骑电瓶车行走于古代与现代之间的懒下楼主人)
我是乡下人,乡下人的一世,从几个村坊开始,第一便是自己的村坊,湘漾里,一草一木都熟悉,说一样的话,上一样的学堂;女人一到四十岁,便是娘娘了;人家稻地上晒的短脚裤、背心,也知道是谁的。说不上喜欢,说不上不喜欢,好到理所当然,坏也坏到应该如此,没有什么可说。
小时候,最喜欢去外婆家。外婆家的村坊叫水潭河,都姓费,近街上,说街上话,吾,不说吾,说我;曷里,不说曷里,说杭舍。我学了,吃(ge)子八答,到街上,装街上人,露了马脚,是因为头颈里生乌花,鞋子上有个洞。
外公年轻时吃过官司,十年,杭州五年,金华五年,据说告发的人里,有他弟弟,他弟弟,我叫小外公。外公坐牢回来,人家劝他跟弟弟断掉,他笑说:象喜亦喜,象忧亦忧。外公喜欢讲孔夫子,讲朱文公,讲老底子,他一开口“老底子格辰光,金兀术九反中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表哥便逃去拉屙,去了就不回来,我坐在小凳上听,不是喜欢,是给外公面子,希望他快点讲完。
水潭河,在村坊西面,上南落北,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河上常有风篷船开过,但比塘河里少。我坐在石堍上看,孤帆远影碧空尽,看见了诗和远方,激动到想小便。外婆叫我少去,船上人要抱小人,千交代万交代,我听了,去得越是多了,巴不得船上人抱我去,可惜没有,大概是颜值太低之故。
水潭河北面,划船漾、鲶鱼坝,没有人家,野诞,*故事多,鱼更多,表哥喜欢捉鱼,我喜欢看他捉鱼,我到外婆家,一拍即合,他拿渔网,我拎提桶,有次网到一个鲤花鱼,真大,拿回去,外公叫放生,现在想来,这鱼总有十八斤。
水潭河边,常年有一个攀鱼网,湘漾里没有,我跑去看半天,攀牢的鱼多,比自己捉了还开心。没事做,捡瓦翘爿撇水面,撇到对岸,撇得手酸,痛几天。对岸的村坊,叫杨家角,但人家不姓杨,都姓费,记得一个叫“学广”的郎中,常来外公家,我见了郎中就怕,怕他给我打针,打针,我宁可吃煎药。
水潭河比湘漾河小得多,一南一北,两部石堍,我在北面的石堍边,捡到过清朝的铜钿,一串,顺治,给外婆炀火炉。暑假,我常到水潭河浅滩处走,边走边看,那时候水干净,太阳光一晃一晃,直到河底,有一次捡到两个铜钿,一个是“崇宁重宝”,一个是“元丰通宝”,拿给外公看,他说是宋朝的。我第一次知道宋朝,全靠铜钿。
外婆常年念佛,不说话。不念佛的时候,说话也少,我记不起她说过什么话,她的一生像是一本无声电影。但我最喜欢跟外婆一起,希望母亲也能像外婆一样好。外婆喜欢吃,零食,*酒,脚爪、紫葡萄,酸李子,尤其是柿饼,我乡下叫柿陀,石灰炝的,外面一层,特别甜,我现在年年买来吃,还有李子,一定要酸的才买,我喜欢吃的东西,都是外婆喜欢的。
我表哥开了饭店,外公外婆早已死了,表哥常常说:要是娘娘(外婆)在就好了。他从来不说爹爹,因为我外公吃长素,吃了六十年,有时吃一顿饭,只过几粒盐。我上个月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公,他说过得苦,我朝他哭,他也哭,哭醒来,母亲说梦是反的,外公在那边过得很好。
报纸版面设计俞帆
编辑潘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