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老伴住在乡下,早晨醒来,从窗子里望见院子里的小松树、柴垛、对面的屋顶上全是银装素裹,禁不住兴奋地大喊:下雪啦!
望着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的雪花,不由得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不过,诗人笔下的红泥小火炉,是用来烫酒的。下面所说的小火炉,则是很多年前乡下人过冬御寒不可缺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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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泥小火炉,是一个古老的存在,承载过太多的亲情。但凡在乡间生活过的人,对它都不陌生,或许还有几分感情。虽然乡下人少有“围炉夜话”的雅趣,却把它的实用功能发挥到极致。火炉的系列产品有:火炉、三角叉炉子、火钵、火盆、火桶等。到了冬天,父老乡亲物尽其用,根据不同的形状、体积,赋予它们不一样的作用。可以说,那时候农家倘若离开了火炉,冬日的生活虽不至于难以为继,起码也会寡淡许多。
距老家十几里路的痘姆乡,有座轮窑厂,烧窑的历史久远,乡亲们习惯叫它“小窑”。那里的泥巴黏性强,一年四季都烧窑货,水缸、瓮子、腌菜的坛子、装干货的罐……农家生活日用品应有尽有。作为主打产品,火炉当然不可少。还没入冬,乡村小路上,就有货郎挑着满满当当的窑货,走村串户上门叫卖。听到吆喝声,家庭主妇们连忙解下围裙围过来,这个把火炉拿到耳边敲敲,听听可有破损;那个打听火钵的大小型号,看看是不是合用。一个火炉,价格便宜,也就一两毛钱。手头紧,一时拿不出现钱,也可以用鸡蛋、芝麻、*豆兑换。家中劳动力充裕的,干脆起早挑上一担松树柴到窑厂,用卖柴的钱购买称心如意的窑货,减少了中间环节,也算是互惠互利。
当年的火炉,还真应了古人的诗句,多是浅*色的,略带淡淡的粉红,圆球形,显得落落大方。火炉分大中小三种,为便于携带,一律带圆弧状的柄。中号还有带盖子的,盖子上有花纹状的通风孔。小火炉做得讲究,小巧玲珑,上面还有“福”字,煞是惹人喜爱,昵称“火球”。火钵、火盆,无柄没盖,简单得多。至于三角叉炉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工艺品,上端四周有三个带齿状的角,均匀叉开,这是为了安放装菜的瓦钵,中间盛放炭火的平面上有孔,既能通风又可漏灰,底层有储存灰的地方,真的佩服窑匠师傅的别具匠心。
用于烘手脚的火炉,不少农家几乎是人手一个。家中兄弟姊妹多,我还别出心裁地把火炉编上号,以免用时拿乱。冬天,每天清早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母亲将火炉里的炭灰掏出来。这也要恰到好处,留多了,装不了多少炭火;掏尽了,没有那么多炭火,而且还容易使火炉炸裂。火炉里烘的火,当然以栗树炭为上品,几块栗炭从早到晚不会熄灭,且火劲大,但栗炭是稀罕物,只有家住深山老林的才有这般享受。松树、杂树烧过后,母亲将它从锅灶里掏出来,装在身旁的坛子里,上面用盖子盖紧,谓之“杀炭”。窝火时每个火炉里铲上一火锹,再在上面加上滚热的柴火灰。不过,这种火不经烘,半上午火炉里就冷冰冰的,全然没有一丝暖意。若是用窑煤(窑厂烧窑留下的柴炭)效果就大不一样了。要知道,这也是要钱买的。有劳力的人家,会在秋末冬初进山烧炭。这活儿既要体力又要有技术,烧着了山,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们年纪小,只有羡慕的份。
孩子们好动,火气大,不怕冷,白天很少坐下来静心用火炉烘手烘脚。吃完晚饭,母亲用火具拨动火炉里的炭火,然后麻利地用抹布擦拭火炉四周,铺好床铺,将火炉轻轻塞进被窝里。该睡觉了,我们脱得赤条条钻进被窝里,那样的暖,真的是暖透心窝。下雪的早晨,我们这些小懒虫赖在被窝里迟迟不愿起床,母亲早就把棉衣用火炉烘暖,一遍又一遍催促孩子们起来,说是再不起床就要打屁股。为了防止棉衣被烤焦,她总要在火炉上面盖一个篾编的圆形罩子。可能是出于安全考虑,母亲从不让我们拎着火炉上学。我当时想,如果像同桌的伙伴那样有一个带盖的小火球该多好。
火炉烘火,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过年时放“烟雾弹”。一班孩子在堂屋里打扑克,有人冷不防向火炉里丢一个鞭炮,“砰”的一声,把大伙儿吓了一跳,个个弄得灰头土脸,紧接着便是浓烟滚滚,面对面都看不见对方。一时间,笑声一片。
三角叉炉子,只有在晚饭时才闪亮登场。乡下人的早饭中餐大多简单草率,而对晚饭郑重其事。母亲在烧饭时,我就将三角叉炉子端到八仙桌中间,下面用木板垫着,里面放些木炭,从灶膛里取来火种,用芭蕉扇使劲扇,把火烧旺。母亲把装着萝卜的瓦钵架上,不一会儿,里面的萝卜烧得“咕咕噜噜”,放上一汤匙辣椒粉,抓一把切好的葱花撒在上面,吃起来辣呵呵的,个个额头上汗津津,如飘落毛毛细雨。这时候,炉子里的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忽明忽暗的火苗上下蹿动,漾起的温暖悄无声息,渐渐化作全家人惬意的笑容。母亲见孩子们没吃过瘾,又抓来几把干月亮菜,加一勺猪油、一撮盐,添水再炖,类似于现在餐桌上吃火锅。如果有菠菜,边吃边烫,那味道就更鲜美了。一屋子的热气腾腾,其乐融融,再清冷的天气,每个人心里也热乎乎的。
火钵、火盆,体积稍大,常置于木制的大暖桶里,在漫长的冬夜或过年时派上用场。用破旧的搪瓷脸盆也可替代火盆。盆边有四方木架,把脚放在上面,棉鞋烘得暖和,舒坦极了。吃过晚饭,兄弟姐妹几人挤在暖桶里做作业,母亲收拾停当,有时候也把脚伸进来,膝盖上面搭一件旧棉袄,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做针线活。三弟调皮,常趁母亲不在意,将红薯埋在热灰中。红薯慢慢烤熟了,阵阵香甜,我们争着品尝,烫得直叫唤。一切是那样的温馨亲切。这情景,正如汪曾祺先生在《冬天》里所说,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红泥小火炉里的火,也是节气,烤过小雪、大雪、小寒、大寒,一直烤到万物有了生机。儿时的冬天,因了火炉的温暖,我们不再畏惧寒冷。那是一种沾染了烟火气息,真真切切看得见的幸福与温暖。
(原标题:乡韵红泥小火炉)
来源:北京日报作者*骏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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