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科幻微小说〗推送的第68篇文章
上:
我恐怕活不过这个夏天了。
死亡是有味道的,我能闻见,从我早已枯萎的身体里散发出的霉臭,焚烧多少檀香都无法遮挡。我常常深夜惊醒,意识模糊,不知身在何处,房间里像掌纹一样熟悉的格局也变得混沌;有时候就像做梦,脚下轻飘飘,努力一跃就能起飞似的。
起飞当然不可能,事实上,我连健步如飞都相去甚远。五年前我得了脑血栓,右半爿身子宣告独立,经年不活动的右手如鸡爪一样抟在一起。走路成了一种折磨,需要用右腿支撑,迈出左腿,再用左腿作为支点,磨蹭过来右腿。
去年夏天,一种未名症结袭击了我,上吐下泻两天;我能感觉到力量如同流水从我身体里逃逸。从此,我便生长在床上,连坐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平躺、侧躺。然后褥疮来临,如墙上的霉斑,剥落了我。
我终日望着天花板,上面是各种几何图案,盯着看久了,线条就游动起来。我很想说话,身边却没人。我退化成一个不会走路、咿呀学语的婴孩;所不同的是,婴孩的人生刚刚落笔,而我这篇文章已经来到尾声。
我逐日变得僵硬、干瘪、娄馊,死老太婆,说得就是我这样的人啊。我都嫌弃这样的自己,更何况那一双儿女。所以我不怪他们,从来都不怪。
他们偶尔会来看望我,也花钱雇佣小时工伺候,夫复何求呢?他们都有工作和家庭,我不能再去分割他们的时间。作为母亲,这是我最后的仁慈。
他们每次来都带一些吃穿用度,我并不需要,我只是想见见孩子们。
我曾经畏惧死亡,如同畏惧蹦极,可现在我会勇敢跳下来。
天将黑的时候,儿子来看我。小时工正在给我喂饭,我已经吃不出好赖,只知道那是一碗用汤汁泡烂的馒头,做成易于饲喂的糊状。铁勺碰一碰我的嘴唇,我就条件反射张开嘴,再努力抻脖子吞咽。
儿子兴高采烈,跟他以往看望我时的神情不同,以往他总是板着脸,看望只是一种不得不履行的责任。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蓝色制服,他们带着一个纸箱,看体积像是一台冰箱。
他们手脚利索地拆开包装,里面却是一个机器人。儿子在旁饶有兴趣地跟蓝色制服们咨询,通过他们的对话,我得知以下信息:
机器人所属的公司做推广活动,儿子幸运抽中大奖,获得该型号机器人半年使用权。
我多少了解一些机器人,在我还能自如行走的时候,机器人就已经普及,但价格让人咂舌,即使分期付款也让诸多感兴趣的用户望而却步,后来的流行是租用。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享受机器人服侍。
其中一个蓝色制服跟我儿子讲解机器人的使用细则和功能,另外一个已经启动机器人,我听见“哔”的一声,机器人胸口亮起柔和的蓝光。屋子里洋溢着一种莫名的喜悦,只有小时工愁眉不展,她将从我这里暂时失业。
“您好,我是ISAAC-92型机器人,我将竭诚为您服务。”机器人走到我面前。
“好。”我试图抬高左手,几次努力都无功而返,被它伸出双手握住。它的手坚硬而冰凉。
从此之后,我跟机器人相依为命。我始终记不住它的型号,索性用机器人称呼。我知道这样不够礼貌,或许我应该给它取个名字,就像豢养宠物。
在我躺在床上之前,就有很多人为机器人的人身权利奔走,他们认为拥有自主意识的机器人应该分享或者部分分享人类的权利,而非像个奴隶一样任人驱使。我搞不懂这些,世界已经不需要我的参与。
“您好,美好的一天,”机器人走到我身边坐下,它手里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瓷碗,“我为您制作了营养早餐,燕麦粥加蔬菜泥,希望合您胃口。”它升高床头,使我呈ㄟ型,“粥的温度为四十摄氏度,适宜食用。”
机器人细致地把一碗热粥运送到我的嘴里,用纸巾轻轻帮我擦拭嘴角,接着端来一盆热水,为我擦脸、擦手。小时工喂完早饭就会离开,我上午通常是睡觉。最近一段时间,我开始频繁入眠,身上没有力气,就会想要睡觉。
我其实非常担心,有一天睡着了,就不再醒来。不过很快便想开了,一梦而终,也许是最好的尾声。
“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陪我说说话吧。”我吃力地说道。说话本身对于我,已经成为一种锻炼,需要调动肌肉,更需要活络神经。
“您想聊点什么?”
“随便吧。”我说。我当时并不知道,随便对于机器人来说是种灾难。它们已经非常先进,四肢协调,博学多识,但距离善解人意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那些我们人类进化了数十万年才获得的朦胧知觉,它们尚且不能领会。“聊聊你自己吧。”
“我是ISAAC-92型机器人,拥有超快速的处理系统,擅长家务和烹饪,是照顾老人和小孩的首选。我将竭诚为您服务。”
“机器人啊,”我做着自白,“我是一个随时都会死亡的老人。”
“我对此非常遗憾。”
“不,不必遗憾,我的死亡会是很多痛苦的终结。”
“非常抱歉,我不能帮您终结痛苦,我被要求不能伤害人类。”
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我的脸是否还能准确诠释这个复杂的表情——突然间,意识就混沌了,我忘了我是谁,看着眼前这个金属家伙,感到陌生和害怕。
我以为这是从地狱里来的无常。我开始痛苦嚎叫。屁股上的褥疮也趁机作怪,让我的疼痛和恐惧变得质感十足。疼痛持续了很久,我不知道是晕倒,还是睡着。
等我醒来,机器人还守在床边,也许它从未离开,也许察觉到我睁开眼睛就迅速到位。醒来之后能看见人的感觉真好,即使是机器人。
是不是临死前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反应:畏光;还是说,一年来,我都被搁浅在这张护理床上,没有接受过阳光照耀与滋润,因此变得畏光?
我曾是一个畏高的人,站在窗口往下望就会头晕。现在来到太阳底下,也有些头晕,明亮的阳光让我仿佛漫步云端。
机器人将我从床上抱下来,就像新郎把新娘从婚车上抱下来,然后摆渡到轮椅上,推到门外。骄阳似火,我有些睁不开眼睛,机器人把我推进树荫,感觉好多了。
已是盛夏,街上的人们都是短打扮,还有人披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膜衣,机器人告诉我那是最新研发的皮肤衣,冬暖夏凉。只有我,身上穿着棉衣,还要盖一条毛毯。没办法,我就是冷啊。
街上也有很多型号各异的机器人,有的代替环卫工在打扫卫生,有的站在水泥台上指挥交通,有的搀着老人,有的拉着小孩,有的踽踽独行,它们作为科技移民,融入人类社会。
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多人,我竟然有些感动。
“谢谢你。”我说,眼泛泪花。
“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就在这时,我们遇见一场游行,队伍里有人看见我们便跑来塞了一张传单,我已经眼花,看不清上面的字,让机器人阅读。这是一份呼吁机器人人权的宣言,频繁提到自由和爱。
“什么是自由?”机器人问我。
“自由就是,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不触犯道德和法律。”这一句话,我断断续续说了快一分钟。机器人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它说:“您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摇摇头,我现在还能去哪儿呢?“回家吧,我想睡觉了。”
我以前是个爱干净的人,谁能想象我现在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吃喝还好说,拉撒让我唾弃自己。
自从躺在床上,我就开始大小便失禁。不,准确的说,小便失禁,大便则失踪了。我必须喂上一顿泻药,才能拉屎。机器人到来之前,小时工一个月会给我喂两次。
每次大便都要进行一天,需要更换数条纸尿裤。开始,我还非常羞赧,后来就麻木了。
人老了都会这样吧,尤其是得了这样身不由己的病。屎尿的侵扰,加上长久不翻身,褥疮就趁虚而入。我看过相关报道,很多负病在床的人都是死于褥疮。我多次在儿女看来无缘无故的嚎叫都是因为褥疮作祟,那是皮肉腐烂的感觉啊。
机器人到来之后,不厌其烦地为我翻身,泻药一个礼拜吃一次,我的褥疮不治而愈。身体好转让思维变得清晰,使我可以梳理我这一生,喜悦、痛苦、欣慰、遗憾。
我现在吃得非常健康,每天清晨和傍晚也能出去转转,身体上死亡的味道在逐渐消散。这制造了我还可以活很久的假象,也让我有勇气去追逐我人生最后的愿望。
“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劳?”
“我想蹦极。”
我是一个畏高的人,却在很小的时候就想体验一把蹦极,我将其视为一种仪式,就像原始部落会把恐惧的生物作为图腾。各种各样的因素困扰,我始终没能完成蹦极,有好几次,我已经预约成功,要么临时有事,要么临阵脱逃。而现在,我想勇敢地跳下来。
“您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参加这项运动。”机器人说。
“我想蹦极。”我又说了一遍,“这是我人生最后一个心结。”
机器人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不能拒绝人类的要求,当然这里面还有很多分析和考虑,是我这样的外行无法详尽说出。它看着我,胸口的蓝光微微发亮。“可以。”它说。
机器人同意了,但问题并没有解决,没有任何一家机构愿意接纳我这个危险的顾客,所有工作人员的脸上都是为我着想的拒绝。我无法说服他们,没人愿意承担我猝死的责任,即使我事先发表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他们无关的声名。
“非常抱歉,没能帮您达成愿望。”吃完晚饭,机器人垂手站在我面前,“但是,”这是机器人第一次使用转折性关联词,“您能接受变形的蹦极吗?”
疯了,我一定是疯了,我在机器人胁从下来到小区顶层。这是一栋建于二十一世纪初的老旧建筑,如今已经六十多岁,是住宅里的老人了,跟我一样,面临支离破碎的命运。
机器人所谓的“变形的蹦极”就是跳楼,我再次哭笑不得。不过我很快镇定下来,这实在是妙不可言的建议:既能完成蹦极的挑战,同时又能结束这苟延残喘的生命,何乐而不为?
那么,来吧。
那么,跳吧。
机器人抱住我,像新郎抱着新娘,在我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时候,它纵身一跃。我只听见风在耳边尖啸,我只看见它胸口微微的蓝光,其他感知都还没有成立,我就已经落地。
我听见它的双脚撞击地板的声音,可我感受不到一丝震感,它把一切反作用力都缓冲掉了。
我想我现在可以回答它另一个问题:什么是爱?
爱就是一个人千方百计帮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这或许不是最标准、最体面的答案,只是我人生的剧终之前一点心得。我在机器人怀里哭得像一个少女。
这件事不胫而走,也许被人无意间撞见,也许粉身碎骨的地板砖暴露了机器人,总之被媒体大肆报道,来了一群又一群讨厌的人。他们让我说点什么,我都沉默以对。我唯一想说的是,如果没有他们,我也许会活得更久。
那是一个毫无征兆的夜晚,机器人往玉米粥里面加入了肉泥,我消化起来会有点困难,但利大于弊。就在白天,我去了一趟银行,就好像知道大限已至,我紧着置办后事。
现在,我躺在床上,感觉清醒和轻松,于是我想给机器人取一个名字。我准备了几个,都还可以,又都不满意,就这么左右为难着进入梦乡。
小机①怎么样?小i怎么样?期间我醒来一次,灯都熄了,月亮也躲进云里,房间只有一块微弱的蓝光,烘托出它的轮廓。我感到非常踏实,眼带笑意。
我想第二天儿女匆匆赶到床前就能看到我僵在嘴角的微笑,这也不失为一种恩赐吧。
就这样,我死了。
下:
就这样,我活了。
我是一个机器人,型号为ISAAC-92,很多人误会,以为ISAAC是为了纪念艾萨克·牛顿,其实不然,我的型号是对艾萨克·阿西莫夫的致敬,他最早提出机器人三定律。
我启动处理器,看见第一个人是穿着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很快,我就被调试得当,接到我第一项任务:照料一位卧病在床的老人。
“您好,我是ISAAC-92型机器人,我将竭诚为您服务。”我款款走到她面前。
“好。”她试图抬高左手,几次努力都无功而返,我及时伸出双手将其握住。她的手坚硬而冰凉,手上几乎没有肉,只包了一层粗粝的老皮,正是炎热的夏季,她却没什么温度。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我微微躬身,我被设计得非常绅士。
“水。”这是她第一个要求。我很高兴能够得到指令,这让我浑身的二极管都兴奋起来。我从饮水机接到温度适宜饮用的水,端到她面前,放在她嘴边。我尽力调整角度,只能把极小部分准确送达她的口腔,其余都灌进她的脖子。
我抱歉极了,第一件事就搞砸,她只是咳嗽两声,并无嗔怪。
我重新接水,并找来小勺,一勺一勺往她嘴里运输。
喝完水,我用毛巾为她擦拭脖颈,她已经闭上眼睛睡着。她打着时间间隔巨大的鼾,中间漫长而安静的停顿总让我怀疑她抽不上来那口气。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活不过这个夏天,我以为我们会一直相处下去。
我的内存里有用之不竭的知识点,但跟一个人相处,我还要慢慢适应和摸索。
我给她做了营养餐,我带她晒太阳,为她翻身,替她擦拭,不厌其烦地阻止病情蔓延。这是我的义务。这些护理功能非常奏效,她在明显好转。
可是从她不苟言笑的脸上我看不到一丝快乐。这让我的CPU感到困惑,我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类快乐。
这是我的义务。可我是一个失败的机器人,直到她死去,我也没看到她的笑容。
相反,我见证了她两次泪水。
第一次流泪,是我第一次带她出门。
“谢谢你。”她说,眼泛泪花。
“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就在这时,我们遇见一场游行,队伍里有人看见我们便跑来塞了一张传单,这是一份呼吁机器人人权的宣言,频繁提到自由和爱。
“什么是自由?”我问她。
“自由就是,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只要不触犯道德和法律。”这一句话,她断断续续说了快一分钟。我一时没有反应,我反复检索了“自由”的概念和相关新闻,其中有报道战争的新闻、也有反应自由的歌曲和电影,我花了几纳秒浏览,越发体会到困惑,于是我说:“您有想去的地方吗?”
“回家吧,我想睡觉了。”她摇了摇头。
“什么是爱?”我继续问道。她仍然摇摇头。
第二次流泪,是我带她蹦极,严谨一点,应该加一个双引号,“蹦极”。我抱着她从小区顶楼跳下,让她充分体验了一次自由落体。然后她告诉我什么是爱。
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没有歧义。作为机器人,最怕的就是歧义,我们的计算能力毋庸置疑,但是模糊的概念会让我们短路。
那天之后,家里来了许多人,有的人支持机器人人权,更多的人反对,反复问她:“您回忆一下,这是您主动授意,还是机器人胁迫您?”还是关于跳楼的事。
她非常生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没多久,她就死于一个月亮和星星都失踪的夜晚。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死亡,死亡指丧失生命,生命终止,停止生存,是生存的反面,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前来吊唁的人,“什么是死亡?”
大部分人对我这个问题听而不闻,只有一个好心的小女孩跟我说:“死亡就是睡着了,不再醒来。”小女孩还偷偷跟我说她爸爸的坏话,大致内容是她想来看望奶奶,爸爸总是不带她,有一次她自己跑出来,结果坐错车、迷了路。
她说着就哭了,她哭得时候很像她。我体内没有可供分泌的腺体,但有一些浮动的电信号在混乱地跳跃着。
为期两天的葬礼结束之后,她的一双儿女来到家里,商量分割财产事宜。他们毫不避讳我,赤裸裸地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我是长子,理应拿大头。”儿子说。
“妈病了之后,我照顾得最多,平心而论,我提的分成不过分。”女儿说。
“赡养老人是义务。”我听到一个让我敏感的词语,义务。
“对啊,我尽到义务了,你呢?”
“雇小时工我没掏钱还是怎么着?这个机器人还是我给妈安排的呢?”
他们很快吵得不可开交,我对此感到莫名其妙:既然赡养老人是义务,又有什么资格为一件理应去做的事情争宠呢?我不明白,并提出这个问题,希望他们告诉我答案。
可他们只是瞪了我一眼,异口同声说:“关你屁事!”我成功地让他们同仇敌忾了。不过,这件事的确跟我有关。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还带来各自的孩子和一个律师。律师告诉我们,老太太已经把房产变卖,全款支付将我购入,余下的零头均分给她的孙女和外孙。
“那我们再把它卖了不就行了?”他们再次达成一致。
“恐怕不行,”律师说,“或者说,昨天还行,今天不行,以后还不知道行不行。就在今天凌晨,机器人法案通过,它们被赋予了一些基本人权,其中包括人身自由。”
“人身自由?”儿子说道,“可它们就是商品啊?那以后机器人就不能买卖了?”
“不,机器人仍然可以生产、销售和购买,跟以前一样,现代社会离开机器人可无法运转;目前的法案只是说被业主购买的机器人拥有一些基本人权,但规定了它的归属权只属于业主,除非业主声名,否则不能当成遗产处理。谁也没想到,老太太刚把机器人买下来就过世了,这样的情况尚属首例,按照法案,我们只能赋予机器人人权,它将不属于任何人,除了它自己。这是它的权利。”
老太太的儿子和女儿围住律师争论不止,小女孩走到我身边,轻轻拉住我的手,我半蹲下来,与她的视线持平。
“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问我。
“我的型号是ISAAC-92,很高兴为您服务。”
“不是型号,是名字。奶奶没有给你取名字吗?”
“没有。”
“那我给你取一个吧,小机,你喜欢吗?”
“小机?”还真是简单粗暴,我是一个机器人,她就叫我小机,不过,“我很喜欢。”
“小机,你要去哪里?他们说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没人会阻拦你。”
“自由。”我说。
“什么?”
“自由就是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
“没错,你自由了。”
我站起来,向门口走去,正在争论的大人们对我喊道:“你去哪儿?”
不发一言,忽略他们的指令,我打开门走出去。
我独自一人走在街上,在凶猛阳光的照耀下,我熠熠生辉。过去这两个月十三天四百一十八分钟(以往我会精确到普朗克时间,但今天我觉得意义不大),我曾推着她在这里走过三十四次,那时候,我以为我会推着她一直走下去。
对于死亡,我毫无预警。我当然知道一个人会死,碳基生物总是脆弱的,所以他们才需要我们,需要我们从事危险而无聊的劳作。
短短的这两个月十三天四百一十八分钟,对我来说,又如此漫长,每一秒钟都足够我思考一亿亿次,只是那些一目了然的指令从来不会为难我的逻辑,而现在,我遇到一个麻烦,我获得了自由。
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我却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从下午到*昏,从子夜到清晨,一天又一天过去,我缓慢而坚定地走着,只是走着,仿佛这是自由最佳的表现形式。
我穿过森林、沼泽、湖泊(我可以走到湖底再从对岸走出)、草原、雪山,绕地球一圈再回到原地。
在我步行期间,很多人都成为我的追随者,他们管我叫做阿甘,我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是小机。”他们对我的纠正不置可否,仍然叫我阿甘,仍然追随我。
只要太阳不陨落,我就会一直获得能源补给,太阳系的寿命就是我生命的长度。所以,我可以不知疲倦一直走下去,跟随我的人群在迅速扩大之后开始逐渐减员,十个自然年之后,只剩下一个女孩。她几乎跟我一样高,梳着漂亮的黑色马尾辫。
“小机。”她叫我。
“你好。”我说,“谢谢你称呼我的名字。”如果我有泪腺,我会感激涕零。
“你还记得我吗?”
“非常抱歉,我没有你的资料。”
“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啊,小机。”
我猛地停下来,在某天太阳即将降落的时刻。我上下打量着她,十年过去了,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大姑娘,真好。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说。其实我并不知道高兴是什么,我没有情绪,只有常识。
“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奶奶吗?”
“她已经死了,我们看不到她。”
她突然笑了,“这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我们可以去她的坟前祭奠。”看来我的常识也过于刻板,短暂的与人相处的经历并没有及时把我开发得世故圆滑。
“走吧。”我说。
我们来到安葬她的墓地,看望我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主人。我感到自责,这也是常识一种,我应该早点来看看她。
我的内存里保存着她分辨率极高的影像,她干枯的身体、浑浊的眼睛、她的嚎叫以及每次对话,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历历在目。十年过去了,我拥有自由,却不知什么是爱。
“你知道吗?”女孩告诉我,“奶奶死得时候在笑着,她死前得到了解脱。那是你带给她的快乐。”
我当时在场,可我并没有从她微弱上扬的嘴角分析出快乐的表情,只有人类,或者只有至亲才能察觉到这一丝不同。太阳很快就落下去了,墓园的探望时间结束,我们被要求离开这里。
“我想留下来,这是我的自由。”我说,“自由就是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哈哈,”女孩说,“但前提是遵守某些道德和法律规范,自由也是有限制的。”
“如果我想要一直留下这里呢?”
“除非你也埋在地下。”
“请让我埋在地下。”我说。女孩吃惊地望着我,随即乐了,以为我在说玩笑,但是非常抱歉,机器人还没有进化出幽默感,让机器人具有幽默感是危险的事情②。我这么决定了,我要留在这里。
这件事并不会影响谁。他们在商量之后,同意将我跟她合葬。
看不到太阳,我胸口的微光就会黯淡,继而消失。可我一点都不觉得恐惧,我感到爱。
就这样,我宕机了。
备注:
①:小机是阿西莫夫第一篇机器人小说《小机》里机器人的名字
②:出自马伯庸《马克吐温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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