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越来越深了。气温不停地下降,山更瘦了,水也更静了,瘦削而单薄的几笔,却用尽力气,苦苦撑着,苦寒让人难捱,但世界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
对它们来说,四季的轮回,实在是寻常,春来时就热热闹闹的,冬天里一门心思幽闭着,该收的收,该减的减。远远近近,枯树却似燃了起来,一把把火苗,举在城市的上空,掉落几片时,轻轻悄悄的,如火一般的暖色,在冬天是多么撩人啊。
这个时节,有闲的人,无论是月入多少,无论读没有读过古人围炉的诗词,都会想到一件事,这就是围炉。冬意浓浓,与三五亲友,或是一两个知己,围炉而叙,忽然就觉得,有了春暖花开的热闹与繁华。
再简陋的屋子,再简单的吃食,都是完美的呀,就沉浸在围炉的快乐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俗世里的琐事纷纷,眼前,便只有这一炉火,只有闲话生活,漫谈人生的亲人与朋友。
围炉,围起来吧,在冷冷的冒着寒气的冬夜,左右张望,夜漫漫,只要有明亮的炉火,好像也不觉得难过了。炉火可亲,似乎要将整个冬天都烘烤得暖暖和和的,再把万物好好安置下来,让它们包裹得严严实实,在暖和中,安然无恙度过深冬,等待被春天的第一缕风唤醒。
在春风尚远的时候,炉火,便是最美的祝福,最平和的慰藉。
是的,无论你是谁,过得怎样,一炉烧得旺旺的,红红的火,总是能轻易让你变得快乐,变得满足,不管从前怎样,将来如何,有多少难以放下的过往,或是纠结于心的遗憾,都付之一炬吧。
眼前的火,映着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火是一样的火,墙面上摇曳着的影子,像轻轻地跳着舞的,平时被关着的灵魂。
总有一刹那,我们甚至变得,连自己都有些不认识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我们。平时忙于生计,为了生活奔波的我们,已经渐渐变得面目全非了。
围炉,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白天也可以围炉,但最让人心醉的围炉,一定是在夜晚。寂寂的冬夜,一炉火,已足够,就像身边的知己,并不需要太多。
但哪怕没有言语的粉饰,也能一眼看中你心底深深的爱与懂得,它清淡如茶,但我知道,它有多么醉人,在灯红酒绿中,这样的情意并不耀眼,但一定是最能融化人心的。
想起围炉,遥远的小时候,在同样遥远的故里,冬天看似乏味与萧瑟,没有落雪,到处却像僵冻着,伸出手,触碰到的,是冷冷的拒绝。天空不肯让太阳来做客,树木掉着叶子,每一片都那样珍贵,余下的,已经稀稀可数了。
院角的山茶花,几个猩红的花骨朵,却可以打很久,好像在和冬天讨价还价似的。那花苞里,会喷火吧,那样红,是在不停地加柴火吗?
乡村人的围炉,实在是简单,可快乐一点也不少。一只破旧的脸盆,上面还残着一些大红大绿的图案,花草,金鱼,或者桃子,柿子之类的果子,土气,却也喜庆。
大块大块的木块放进去,架起,把中间腾空,作空心状,家里的妇女扯一把最容易惹火的松毛,塞进盆底,不够,就再来一把,很快木块就燃起来了,发出欢快的“嗞嗞”声。这些木块,是入冬时父母锯回的柴木,多为桑树,既可用来烤火,也对桑树春日的生长有利。
我愿意把这称为“炉火”,冬日最冷的天气里,无论白天夜晚,一家人总是少不了一盆火。冬天事少,烤火就成了正经事。白天的院子里,几人围着一盆火,也有在里面丢两只红薯,一把花生或栗子的,有人站有人坐,都把手伸在火堆上面,有人无事,从这家串到那家,走到哪家就闲聊几句。
有的主人家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或是扫地,或是在火堆旁做着针线活,无论院子是大是小,却都一般热情,橘子柚子端出来,瓜子花生捧出来,有人像话痨似的,也有人只是静静地聆听。
有时烟雾大了,众人躲的躲,闪的闪,笑的笑,有人又忙着拿火钳将盆底掏一掏,或是添上新柴。
晚上烤火,在屋子里,便是一家人的事了。一盆木块,火不用特别急,就慢慢地燃着,木块红红,刚刚燃过的木块,就像炭火似的。围着这盆火,看看电视剧,父母总是要讲一些琐事的,猪什么时候下仔,什么时候做腊肉,甚至讲到来年春天,夏天的事情。
我关心的,则是电视里的那个女主角,她怎么能有那样漂亮的衣裳,还有那男主角,眼睛总是含情脉脉的,让人心一跳。有时我洗了脚,也不穿袜子,就挨着火,直到电视放完了,火虽然燃尽了,但仍旧红红的,看着让人安心。
这当然不是炉火,但这种感觉和炉火是一样的。
一到冬天,我就会想起曾经工作的大山,冬日围炉,简直比吃饭还寻常。那山也算是高原高山了,冬日湿寒,比别处更甚。我们一进山,便是十天半个月,好像去隐居了。
那简易的房子,建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好像随时可以翻滚而下,连大山的一声咳嗽都禁不住。尤其到了冬天,眼见着山色被冬色所侵蚀,一搭搭的枯黄,错落浮在苍翠之间,翠色渐瘦渐稀,就这样被冬寒鲸吞蚕食了去。
山里的日子,分外漫长,层峦叠嶂的高山,好像把时光拉得更长了。山里比别处冷,又冷又湿,清晨一出门,首先是去外面接水烧水,一脚踩不稳,总会被那夜间结成的薄冰惊吓到,将残梦惊得一干二净。
屋子里总是有一个或两个电炉,烧上水,梳了头,再慢慢地刷牙,洗脸,然后做早饭。
三餐也是在电炉上做的,除了做饭,吃饭等必要的琐事,我们也常常围着炉子,电炉好,没有烟尘,通红通红,在旁边放一壶水,空气倒也不干。
围炉,成了一种默契,人人都和炉子连在了一起。有时人多,有时人少。天气愈冷,愈是觉得炉火的可亲可爱。把门窗关严,烤起火来,手里一本闲书,桌上一杯清茶,吃过午饭,便慵懒地打着盹儿。
似睡非睡间,听到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阵阵起伏的松涛声,感觉如在梦中。一会儿清醒些了,便与人讲讲闲话,或是什么也不讲。在这重重大山之中,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便也是心安的。
冬天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吃过晚饭,不过五六点钟,天色已暗得很了,山也看不清了。两三个人,围着炉火,还是烤火,还是说到哪里,就算哪里。常常用筷子穿了老馒头,拿在火上烤。
那馒头被烤得微皱,有的地方焦黄,散发着麦子的甜香,空气里也便回荡着这样的香味。将馒头撕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地吃,又暖和,又香甜。也不是饿,但围着炉火,闲着也是闲着的。
围着炉火,忘记了时间,一推开门,竟然飘起了雪花,实在是惊喜啊!有时地面都是一层素白了,夜间倒一下子亮堂起来了。在飞雪中溜达一圈,忙不迭回到炉火旁,一身浓浓的雪味,头发上,还有未化的雪花呢。一双手伸出去,又湿又红,总是嫌玩不够的。
趁着雪里,去折一枝腊梅,初闻时是寒香,捡个瓶子供着,放在屋子里,不多久,这花香却也被熏暖了。浅黄的,湿漉漉的蜡梅花,让这简陋的屋子,忽然有了古诗的味道。
仍旧是围炉,说从前,说现在,别人的,自己的,一会儿是诉说者,一会儿又是聆听者,一会儿空气安静下来,一会儿却又爆发出阵阵笑声。夜里总是更容易说到心事,说到青春的遗憾,错过的缘分。
原来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看似平淡的生活背后,谁不是自己世界的主角,不曾有过最灿烂的年华?
一边吃一只馒头,感慨真甜,一边追忆着那年那月那日的桃花雨,湿了人衣,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干过。那么,就在冬天的夜里,好好地烘一烘吧,烘出旧日桃花的味道,烘出那年春天的轮廓,里面有你,也有我。
这一围炉,常常就到夜深。甚至有时,竟然是一整夜,就着炉火,无非那些事,反复地说着,却因为有聆听者,对面有一双双闪烁着热情的眼睛,便觉得谁若离开,就是辜负了大家啊。
我常常想起那样的夜晚,虽然屋外冰冷得像冰窖,但屋子里暖和得像春天一样,围炉的两三个人,说的只是寻常事,可是那种平静又欢喜的感觉,好像积雪化作春水,悠悠地流淌,流进了草根里,嫩芽蠢蠢欲动,流进了石缝里,小鱼小虾从水底出来,吐着小泡泡。
下雪天时,一会儿出去玩玩雪,一会儿进来烤烤火,冰火两重天,真是酷啊。
当然,现在的围炉,是更有仪式感,更精致了。买了一只小火炉,就是在冬天煮煮茶,茶具是钟爱的青花,铁丝网盘上,一一放上栗子、红枣、红薯、核桃,橘子等物。
茶壶里的水开了,汩汩地闹着,红枣烤得微焦,丢进清茶里,将红薯翻一翻面,剥开半个橘子,外面的天色,是越来越暗了,心底的欢喜,却越来越浓了。
门铃响了,大冷的天,有人特意来和我一起围炉,冬天那么无情,但世界真的很温柔。
一炉火,一壶茶,一些吃食,我准备好了,冬天的夜晚,好好待自己,而我们也总是在这样的时候,更容易看清自己,曾经有多少遗憾,如今却也过得幸福而自在。岁月漫漫,一炉火,足以抚平世间沧桑,听君数语,心间便如春风过,相约在冬季,闲叙间,真情最暖。